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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草、小農、說故事,共同編織在地的記憶──苑裡掀海風

作者 / 阿桂

一場激烈的社會運動結束後,會對地方帶來什麼影響?

苑裡掀海風」的劉育育和林秀芃,結識於2013年「反瘋車」運動。當時苑裡沿海居民抗議德商英華威公司在住家附近設立大型風力發電機,帶來嚴重的噪音,也對海岸生態造成嚴重破壞。育育是苑裡人,和其他苑裡青年一樣,自求學時代便離開家鄉,到大城市裡生活打拼,在臺北工作的她,因緣際會之下,參與了這個長達兩年的抗爭活動。而秀芃是臺北人,參加反瘋車時還在讀大學。


圖:參與了家鄉的反瘋車抗爭活動,開啟了劉育育(左)的返鄉之路。右為林秀芃。

在社會運動的過程中,育育和秀芃看見了苑裡的阿公阿嬤們原本生活中的各種困境:偏鄉經濟上的弱勢、傳統產業的沒落、傳統文化無以為繼等。2014年,反瘋車抗爭告一段落,參與抗爭的鄉親們回到了各自原本的生活,然而她們深感要讓反瘋車運動聚集能量延續,使社會運動的火苗繼續為偏鄉的人們服務,於是集結了抗爭時認識的阿嬤、小農、以及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們,共同創立了「苑裡掀海風」,並決定在苑裡生活下來。

「我們覺得必須選擇生活在這裡,生活所需也必須要來自這裡,這樣才會知道這個地方有甚麼問題,再從生活中做一些改變,去延長我們在抗爭中撐出來的公共空間。」育育說。

低頭藺編的苑裡婦女

在反瘋車運動進行過程中,有次苑裡阿嬤們拿出了她們藺編作品,草枝與鏤空巧妙交織出「苑裡」兩個大字,使她們驚奇不已。尤其這樣的作品不曾經過打版設計,全是在阿嬤們兩手不停地梳理、交錯下完成的。

當時,育育提議讓阿嬤的作品去臺北的市集擺攤,為反瘋車運動募資。於是年輕人們帶著阿嬤的手藝到市集去,發現深受消費者喜愛,甚至有人紛紛表示想學習,年輕人這才發現這項傳統產業的重要性。

「我甚至小學的時候還是藺編社的社長,手感都還記得,但小時候都沒有感覺藺編的重要,一直到去擺市集,才意識到藺草編織的魅力與價值所在。」育育說。


圖:苑裡藺編阿嬤的作品手工細膩,芬芳的草香也讓人格外懷舊。

樸質復古的藺編作品,其背後更乘載著苑裡特有的藺編婦女文化。兩人告訴我,苑裡甚至有句俗語叫「重生女不生男」,就是因為當年婦女在家庭藺編所賺的收入,能超過丈夫種兩甲田。

「我們發現60歲那代的阿嬤都會藺草編織。」育育說。在那個年代,婆婆們在娶媳婦前都會問:『會不會編五枝草?』(藺草編織最基本的一種編法)來判斷這個女孩是否在娶進門後,是否能藉由藺編手藝旺夫興家。

「臺灣1970年代出頭農村人口出現嚴重的人口外移,苑裡是一直到1974年之後才開始人口大量外移,而也是在那時藺草產業才明顯衰退的。」秀芃說。

「整個天下路老街以前是帽蓆行林立的,日治時期甚至有開分店開到上海去,現在則只剩四家,苑裡天下路老街的沒落,就標誌著藺草產業的沒落。」

不僅僅是藺編文化被遺忘,就連藺草原料的來源也成了問題。日治時期,苑裡這個地區的水田,除水稻外,必定也會種植著藺草,甚至有時藺草和稻米可以輪作。而今,藺草種植面積現在全臺可能只有一公頃。

至此,掀海風團隊感受這是一個消失中的傳統文化,有著亟需保存的需求,他們將復興藺草產業作為初期的主要工作。除了到市集擺攤外,也開設工作坊,讓阿嬤來教做藺編手藝。

「文化傳承也好、運動也好,都需要人的參與,需要越來越多人做,所以藺編婦女可以一起覺得這件事情重要,並且去推動,是我覺得整個藺草編織文化傳承下來的重要核心。」秀芃說。而在這個過程中,阿嬤們也會對自己產生自信,了解到自己從小學會的、原以為已被社會淘汰的傳統手藝,是有價值的。


圖:藺編工作坊裡,陳秀鑾阿嬤教做藺草編織。

「這些農村婦女平時在農村結構中也是被壓迫的,在分享、教學的過程中受到消費者的鼓勵,也讓農村婦女經濟自主,她們也才知道藺編這項技藝很有價值。」秀芃說。

為了推廣藺編文化,青年們鼓勵阿嬤編織杯墊、鍋墊等簡單的日用品,希望能重新將藺編作品以平價實惠的姿態進入大眾的生活中。之後甚至計畫推廣DIY材料包,再透過工作坊教做,讓藺草編織工藝再次成為苑裡的主要特色。

此外,為了解決缺乏藺編原料的問題,掀海風的年輕人們與合作小農鄭郁岸甚至自己嘗試復耕藺草。

一開始甚至連找草苗都有困難,幾乎把整個苑裡鎮翻遍了,最後才從退休的老掠草師手中取得僅存的草苗,從插苗到收割,進行友善栽培,而有了第一年小規模復耕的成績。

從原料種植、掠草、藺草教學到通路販售,希冀長遠的未來裏,將整個藺草產業鏈重新復興起來。「以前的藺草產業,是可以養活整個農村人口的,甚至還能帶動苑裡的文教建設,比如附近的山腳國小,日治時期創校初期的教室也是由藺草帽蓆公司捐贈的,爭取成立苑裡公學校分校讓子弟就近就學。」秀芃手比劃著,和我分享團隊關於苑裡藺草產業的調查結果。

她指出,整個藺草產業,支撐著當年農村大量人口的生計,從育苗者、收割工、掠草人、編織女、蓆販到補蓆人,整條生產鏈都由農村的人們從事投入,隨著政策推動石化產業,塑膠製品漸漸取代了傳統藺編日用品,藺草產業才不敵時代變遷而衰退下來。

「關於推動藺草產業,我們希望是指向青年返鄉,如果能恢復以前的種植模式,讓藺草也成為苑裡的經濟作物,大家經濟狀況變好,青年返鄉就更有可能了。」她說。


圖:收割下來的復耕藺草,需經過曝曬等多工處理才能成為藺編的材料。

推廣友善耕作,賦予傳統事物新的價值

另個工作重點,在於推廣友善耕作,鼓勵當地小農從事友善種植,並協助解決農事上的困境。

「每個小農大概要花一年多的時間,去和他一起工作,進入他的生活,才能漸漸做到像現在這樣一起合作。」育育說。

 育育和秀芃舉「孝念米」的例子:小農鄭郁岸大哥是反瘋車時認識的,一天兩人到鄭大哥家吃飯,發現他家的米飯特別好吃,鄭大哥笑著說這是自己種、自己吃健康的。由於鄭大哥的父親是大腸癌過世的,他認為可能跟長期慣行農法使用農藥與食安問題導致,因此傳承了父親的田後,就使用友善土地的種植方式。育育和秀芃便鼓勵鄭大哥一起到臺北的彎腰農夫市集販售,讓鄭大哥直接與消費者面對面和說自己的農法。


圖:每月一次上臺北的彎腰農夫市集擺攤,小農與消費者面對面介紹自己的農產品。

一開始,鄭大哥並不知道要怎麼和消費者面對面溝通,透過每個月上一次臺北參與市集,過程中漸漸能和消費者介紹自己的田、自己的作物。他為自己生產的米取名為「孝念米」,除了取臺語「孝念」有回味古早滋味的意思之外,也有孝順、想念自己父親的意思。

青年們還發現鄭大哥家的倉庫藏著一個重要的傳統技藝:爆米香,她們也勸鄭大哥再次開啟機器,將這越來越不受重視的米食拿去市集,並到小學去推廣作為食農教育的主題。鄭大哥遲疑了很久終於答應,當他將塵封已久的機器推出倉庫時,鄭大哥充滿了感慨:因為當年父親就是帶著兒子,透過賣爆米香,養活一家,原本是象徵著不堪回首的苦日子記憶,卻因為年輕人熱情,而將其以復興傳統米食文化的姿態,賦予新的價值。

讓小農說自己的故事

此外還有舉辦食農小旅行,小旅行是以人為景,除了海岸的風車、天下路老街之外,小旅行也將客人帶進小農的農園,聽小農分享他的田間大小事,並且下田體驗幫農。

另外為了幫助小農們在市集或食農小旅行中,用照片生動描述自己的田間工作,青年鼓勵合作的小農撰寫田間紀事,拍照記錄,利用facebook社群,讓小農在社群裡發表自己田裡發生的大小事,例如:今天,鳥兒在田的某處下了一窩蛋。配上圖片,在客人進入田裡一起操作農事時,團隊成員也會適時以田間紀錄做提醒,讓場面熱絡,也讓小農們更生動地導覽。


圖:火農果小農蔡坤隴大哥,向來訪的國中生介紹自己的友善火龍果園。

就這樣,藉由市集、小旅行導覽,讓小農們練習說自己的農法、說土地的故事。青年們從日常生活、例行農忙中了解他們的農法、溝通彼此的理念,理解大家的困難,傾聽那些關於過去的記憶,花一整年的時間,和小農們一起生活,一起培養共同理念,正如育育和秀芃所說的,「用生活的方式作一些改變」,這就是將社會運動的精神落實在生活中。

「交工」的勞動合作社、凝聚返鄉青年

經過長時間、近距離地和小農們密切一起工作後,掀海風青年們漸漸發現,不是僅有表面上農產品通路的問題需要解決,從種植開始,小農們就面臨了嚴重的缺工問題。通常一個小農除了務農之外、也必須從事其他兼職工作,才能維持基本的開銷。然而做其他兼職的同時,也因為必須在更有限的時間裡完成農事,使得每天的農業工作量因而暴增。

因此團隊開始思考不是只有解決通路問題,必須從更前端的缺工問題開始思索解決的方式。掀海風團隊開始號召青年,一起到小農的田裡做事、幫忙農活,這就是掀海風作為「勞動合作社」的一面。

「我們跟著一起下去做,一起思考哪些部分是可以讓外面的人進來一起做的。」秀芃說。

「雖然不是一個正式立案的合作社,但我們想談的是『交工』(客語)這個概念。以前農業社會的一個傳統,本來農業就需要一個團隊共同的,厝邊隔壁都共同幫忙,進入現代社會後,每個農夫變成單點地忙自己的田,但以前收割、插秧和處理一些事都是一起的,我們就在拉年輕人一起進來做這件事。」


圖:農事是需要「交工」的,也就是透過社群的協助一起幫忙完成,然而由於人口外移嚴重,農村缺工問題也成了產業的主要問題之一。圖為掀海風青年種植藺草插秧。

作為苑裡在地凝聚返鄉青年的組織,他們舉辦過各種鼓勵吸引年輕人到苑裡來的活動,包括各式講座、品酒會、桌遊團、返鄉工作坊、甚至任務性的組織樂團辦音樂快閃等,除了在地的幾位青年外,她們也找到了一些在外工作的苑裡青年,或是對掀海風工作有興趣的人,一起參與她們的工作。

「這裡有點像是大家交流認識的平台,大家除了平日的工作之外,可以在這裡找到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想實現的理想。」育育說。

有些人是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感到苦悶,但和掀海風一起從事假日農忙、帶小旅行、辦推廣在地文化活動、創辦刊物的過程裡,有的人漸漸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或是把掀海風這裡當作是自己發揮創意和理想的舞台。在苑裡這個青年人口外移嚴重的農鄉,需要一個年齡相近、彼此了解處境的朋友群在情緒上互相支持的地方。


圖:育育攤開一張貼滿了便利貼的大海報,那是張苑裡市區的地圖,每張便利貼上,都有著對苑裡這塊地方的願景和期許,那是掀海風最近辦尾牙的成果。

「很多青年都想做一些對社會好的事情,但是他們不知道要怎麼開始、也不知道要怎麼做。」秀芃補充,「我們這裡就像是給大家一個機會,作為青年返鄉的一種拉力,讓大家在這裡有歸屬的地方,在家鄉做為一個年輕人可以實踐自我的舞台。」

結語

一切的一切,掀海風工作的核心,就是讓偏鄉的鄉親們知道自己的定位與價值,去喚醒鄉親述說自己生活的土地,不管是地景、歷史人文、生態環境各方面;並且去紀錄、甚至重現消失中的傳統文化。

今年10月,團隊出了以團隊為名的刊物《掀海風》,代表著工作邁入一個新的里程碑。刊物一是作為鄉親們共同編織在地故事的所在,將散落在苑裡各地的故事,點滴累積與組織起來,成為苑裡人共同的回憶;另一方面,也是作為他們在地耕耘的成果呈現,對苑裡鄉親來說,有凝聚鄉親的意義;對非苑裡人來說,則是了解苑裡的平台。

一場激烈的社會運動結束後,會對地方帶來什麼影響?我想這些青年在這裡,掀起的並不只是陣陣呼嘯海風可作為比擬的,而是呼喚著家鄉的人對自己家鄉的認同、對這片土地和海洋的關懷,那是一首穿越時間、空間的,熱切地追尋自我價值的謳歌罷!


【延伸閱讀】
從掀海風到掀冊店——一個返鄉青年團隊的進化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