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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作與分食:那個以前用來做大餅的爐具

作者 / 蕭立妤(暨南大學水沙連人社中心專案經理)

重見天日的鐵製爐具

鐵捲門伴隨著隆隆聲倏地被拉起,昏暗的夜色中,牆面及門片在路燈的照映下投影出疏落的樹影。光線照進門內的範圍淺,兩名男丁率先爬上地上所疊放的幾層木棧架,打開手電筒開始「翻山越嶺」。被撥開的雜物在微光中揚起塵粒,盤旋一陣又落下歸於平靜,人們揮揮空氣繼續往前行進,終於在倉庫中央找到略微傾斜且已經鏽成紅棕色的鐵製爐盤及爐架,並且合力將其從雜物堆中搬出。

這是我與它的第一次相遇。

做大餅的分工與分食

來到桃米的這段期間,經常聽聞在此地長期致力於社區營造及相關研究的前輩們提及桃米早期有個「做大餅」的傳統。他們總是興高采烈地描述著當時鄰里家戶一起出來幫忙揉麵糰、生爐火、煎大餅的熱鬧情景,卻也語帶惋惜地說著這樣的活動已經好幾年沒有舉辦了。

「桃米做大餅」據傳是在九二一地震後第三年,重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時,由居民自主以此主題做為號召發起的中秋節聯歡活動。由於效果不錯,往後數年還陸續舉辦幾次,大夥兒甚至有意將其發展為桃米村共同且例行性的年度節慶儀式。

災難過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村庄裡的大小事務,總有許多熱心的居民提供各種想法與協力各項活動。迢迢重建之路中,大家對於災難當下的記憶仍然相當鮮明,在無法預測下一次的災難何時會到來的情況下,鄰里間相互照應的關係網絡在人們面對著「有家歸不得」的現實難題中得到強化。「有難同當,有福也要同享」,居民們共同分工合作做出的大餅,透過分食的過程,模塑出大家對於「社區共同體」利益共享的期許。

「我們都有去幫忙阿,那時候辦得很熱鬧,很多人去參加……現在要辦比較困難……主要也得有人肯出來號召。」村裡的阿霞(化名)姐對於桃米做大餅的活動仍記憶猶新,卻感嘆著由於舉辦活動過程難免考驗著人際關係的磨合,以往的老幹部現在也不見得願意再出來帶頭,社區內部的氛圍已經難再回到當時。

阿公阿嬤的共聚共餐

每個月會有幾天,是村庄內一些阿公阿嬤們共同聚會並且煮食分享的日子。這樣的習慣據說源於早期在農會的鼓勵下,由時任小組長的阿倫(化名)阿公擔任發起人,號召居住在桃米的老人家於每個月的5號到在地信仰中心的福同宮「作伙呷飯」(一起吃飯)。據阿倫阿公所述,當時的共餐活動並沒有政府機關提供相關補助,他會動用自己的人際關係網絡四處張羅經費,但除了固定聚餐以外,他還盡可能地每年帶著大家至少出遊參訪一趟。

早期農村社會的物資並不十分充裕,通常得在婚喪喜慶或廟事祭儀等「大日子」裡,主人家才有機會動員左鄰右舍協力殺豬宰雞,「辦桌」豐盛佳餚招待前來的賓客飽餐一頓。在這樣的日子裡,能夠將「桌」「辦」好,是彰顯主人家社會地位及聲望的關鍵,不僅體現出主人家平時與鄰里互動關係良好,也能藉桌席間的聯誼促進主客間的情感交流。

對照於桃米長輩們共餐活動的舉辦──邀請大家共同在特定日子裡到特定地點一起分工、煮食、吃飯──這種模式的建立,對於阿倫阿公來說,不只是在自身職務上應盡的責任,也是他長期參與福同宮的廟務工作,對於廟裡大型活動中搭棚辦桌的經驗有所了解,也認為廟宇的組織網絡能在共餐活動中著力,讓活動得以圓滿「辦成」的契機。這也是為什麼當有人提到此事時,他總掩不住得意神情地說:「當時農會找了好幾個點,只有咱挑米坑仔有辦起來!」阿公阿嬤們每月的共餐模式,大抵從此時奠定基礎。

在與阿嬤們一同張羅材料及煮食中的閒談中,我得知現今桃米老人會的共餐活動並非完全延續自從前長輩們在廟宇內的聚會模式,而是在現任會長的阿淳(化名)阿公及幹部們的帶領下,作為一經政府立案登記為合法的民間團體,另外與社區其他單位合作,並結合私人募款及政府相關計畫經費,舉辦諸如共餐及出遊等各項活動的社團組織。

與以往廟宇長輩共餐活動不同的是,老人會共餐的時間定於每個月的6號及16號,地點則選在桃米里的集會所,成員組成除了桃米的阿公阿嬤之外,亦逐步開放給居住於其他社區的阿公阿嬤申請加入。「我也是在桃米出生的,只是後來嫁到外面,那時候在廟裡的(共餐)活動就說我不能參加」阿卉(化名)阿嬤邊揮舞著手裡的鍋鏟,語氣有些激動地說。

現任老人會幹部的阿常(化名)叔認為,只要老人家們願意到桃米來一起活動,縱使本身不是桃米人也無妨,「讓老人家多交朋友也是好事情啊!」當我向其詢問現今老人會與以往廟宇共餐成員的組成方式似乎不太一樣時,阿叔想了想,笑笑地這樣回答。

因地制宜的分工煮食

約莫在去年(2015)的三、四月份左右,我開始「亂入」阿公阿嬤們的共餐活動。阿公阿嬤們一早抵達里集會所後,有些人忙著將瓦斯桶、快速爐從裡頭搬至戶外,沿著右側身心障礙坡道中段高起約莫一階的水泥空地邊緣擺放;有些人則開始忙著切菜、炒麵、煮湯……。我的手腳不像阿公阿嬤們俐落,只得跟在旁邊找找有沒有什麼幫得上忙的機會:還沒洗、切的菜,詢問其後續用途及烹調方式後,先請旁邊的阿嬤示範教學,再詢問能否讓我嘗試看看;備料完成後,繞回擔任總舖師的阿嬤身旁,裡外跑找鍋具、鍋鏟、鹽、糖、醬油等隨時遞上,或與其他阿嬤輪著將盛裝過材料的鍋碗瓢盆洗淨,放在旁邊備用著;最後就等料理完成後,協助端盤上桌。

由於是在戶外煮食,如同外燴辦餐時所圈出臨時性的烹調區域,過程難免受到周邊環境狀況所影響。除了偶有灰塵、小飛蟲的「加料」外,在未有遮蔽物的情況下,一旦遇雨,所有鍋具就得先倒置遮蓋,並將備料往屋內遷,等待雨勢間歇的空檔,分成幾次抓緊時間料理。由屋內接出管線沿牆邊裝設的水龍頭,位於放置瓦斯桶及快速爐的煮食區左側,作為烹調及清洗材料及用具的洗滌區;右側緩緩而下的水泥坡道與屋內一、兩張併起的長條桌,則是放置菜刀、砧板,由幾位阿嬤或與阿嬤一同前來的外籍看護一起處理多種材料的備料區。

與阿嬤們共作的幾次經驗,慢慢感受到某些環節的不便之處。例如:洗滌區緊鄰於烹調中的快速爐旁,不僅清洗時必須小心繞過鍋具避免燙傷,由水龍頭直接流洩到地面的汙水,也常浸濕阿嬤們的褲管鞋襪,或噴進剛煮好的菜餚中;在爐旁烹煮的總鋪師阿嬤因爐身高度受限而必須一直彎著腰料理不說,於另一側備料區的阿嬤們,甚至得經常蹲在水泥階邊進行材料處理作業。

而因鍋具及餐具的不足,備料的盛放有時還得出動鍋蓋,或待其中一樣下鍋後再迅速處理下一樣。當時我在桌面上最常看到的菜色,就是一大鼎的炒麵搭配一鍋熱湯,偶爾再配上一盤阿嬤們自製的醬筍。「因為也只有兩個大鍋子……之前有煮過粥但有人說他不喜歡吃粥,後來乾脆都用炒麵比較方便啦!」阿卉阿嬤邊把切好的黃色油麵條一塊塊下鍋,連同配料賣力翻炒,邊喃喃抱怨著。

經過幾次參與,漸漸會發現協助煮食任務的阿嬤大抵是同樣幾位,有些人是受到會長請託;有些人則是主動前來幫忙。而其他阿公阿嬤們則會在等待的過程中唱歌、跳舞、聊天……或是配合埔榮或埔基的醫護人員進行基礎健檢及衛教活動。

由於共餐活動時間訂於上午的9點至12點,數十人份食材的煮食任務通常要在兩個小時內完成,並預留一個小時的用餐時間。協助這項任務的阿嬤們會依食材烹煮的先後順序分工處理。例如:在僅有一口快速爐的情況下,熬湯所需的時間較久須先進行,此時開始備炒麵所需的材料,待湯「滾」好後再換鼎開始炒料,最後再放入麵體拌炒。環境、工具等因素不僅影響了阿嬤們的分工作業模式,也產生一套因應共餐活動特性而出現具規律性的烹調流程。

「咱需要一個灶腳」

去年(2015)的12月16日下午,桃米里集會所內正在舉行「文化部推展公民審議及參與式預算實驗計畫」的公民提案大會。這項計畫有個很有意思的操作,是在「如何讓更多人參與其中?」的課題下,構思一套符合社區運作特性的參與模式,希望讓民眾跳脫以往僅能由社區組織的少數人向政府機關提案的思惟,建構每個人自身作為公民主體都應有參與提案及表決,以決定預算如何分配的權利及責任的想像。

在此之前,社區內部組織的平台會議中,便已形成配合老人會共餐活動時間,避免讓阿公阿嬤們往返奔波,卻又不會讓幾位長輩在活動當下因處於煮食的工作狀態而放棄參與表達意見機會的共識,所以選擇在當天活動結束後邀請阿公阿嬤們盡量留下,再運用午後時段召集大家一同參與。

公民提案分為幾個組別進行,我擔任其中一組的主持人,組內成員涵括幾位阿嬤與一些社區幹部、業者等。我試著從他們對於自家週圍環境的認識、活動路線,及對個人特質的觀察與認識去開展話題,當談到阿公阿嬤們參加的共餐活動時,有位阿嬤小小聲地說:「咱需要一個灶腳(廚房)」她靦腆笑著,其他阿嬤也紛紛附和,並開始勾勒她們所想像的灶腳──不見得要很專業或功能健全,但起碼是個能夠遮風避雨的固定區域──她們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來比畫著。

在總主持人的引導下,「老人廚房」的提案後來與另一組同樣提及長輩共餐的「芳鄰菜圃」構想合併,成為桃米參與式預算實驗計畫的七項候選方案之一。

煮食工具使用的變革

在我參與長輩共餐活動的煮食任務期間,總共發生了四項主要的工具(設備)變革。第一項是水槽的裝設;第二項是做大餅爐具的再利用;第三項是電鍋的使用及餐盤、不鏽鋼餐具的使用;第四項則是「桃米ㄟ灶腳」的打造。

水槽的裝設起因於前述牆邊洗滌區水龍頭的汙水排放問題,原來阿嬤們只是相互提醒開水龍頭時,身體要距離遠一點,或是水流下時盡量側身閃躲地面上的淹水,但習慣穿著布製平底鞋的阿嬤們,鞋底鞋面還是難免受到四濺的水花波及,我的鞋子也經常遭殃。有次在洗滌途中,阿淳阿公剛好經過,阿嬤們將其拉了過來,指著牆角說應該還是要有個水槽比較方便。阿公看了看,說他再想想辦法,爾後幾天,牆邊就出現了一座貼著白色磁磚的水槽,後來共餐活動的洗滌區及部分備料區,也就順理成章地轉移到該處。

做大餅爐具的再利用,與桃米推動參與式預算實驗計畫有著密切關係。在社區的會議中,幾位社區老幹部回憶著早些年桃米做大餅活動時的榮景,希望正在桃米進行的參與式預算實驗計畫能夠再度召喚出居民參與社區事務的熱情,有人便提議應該將爐具找出來,於提案表決大會上再現做大餅活動,當晚一行人便於會議結束後,浩浩蕩蕩地到倉庫去勘查爐具狀態,並且分批將爐具的爐盤及爐架搬至集會所旁的白色水槽前放置。

提案表決大會當天為了節省時間,我們使用包裹上一層錫箔紙的爐盤,在快速爐上烘烤大餅,與前來投票的居民一同分享。活動過後,爐盤被扛至集會所內放置,但爐架則因過於沉重仍被放置於原處,這也是在後來的共餐活動中,其被納入煮食場域的設備工具之中,做為新的「備料區」使用的契機。

經過提案表決,「老人廚房與社區菜園的故事對話」一案以最高票數通過,並於半年之內歷經幾種方案的溝通討論,在有限的經費與時間之內,不僅添置了電鍋及餐盤,烹調菜色的內容也開始變得多樣化,桌面上開始出現可以配飯的滷肉、菜餔蛋、青菜等,而在最終定案──由新故鄉文教基金會所捐贈一座木造關東煮攤,於集會所前福同橋下改裝而成的「桃米ㄟ灶腳」在今年(2016)6月份落成啟用,並由阿常叔找人將其調整至更為適當的位置後,也一併將爐架、水槽搬運至橋下放置,並用三角錐圈圍出一個新的煮食場域。這些工具(設備)的使用,除了打造出新的煮食環境,也連帶改變了長輩們過去以「炒麵」與「熱湯」作為主食的共餐習慣,甚至在維持原來以快速爐烹調大份量食材的同時,也能使用「桃米ㄟ灶腳」作為烹煮其他「加菜」的場所,而使煮食過程偶有「二廚」角色的加入。

那個以前用來做大餅的爐具

那個以前用來做大餅的爐具,承載了早期桃米居民分工合作參與社區事務的記憶。多年後的社區活動中,它再度被想起、被期待著能夠重新召喚出大家的熱情,但歲月已在其身上刻畫下鏽蝕的痕跡。

從被倉庫搬出之際,爐盤被分離開來用作活動中的鍋具,爐架則矗立於集會所旁的空地上,其外貌仍分秒改變著──在充滿水氣的環境中青苔爬上了它的鏽痕,爐架底部的庇蔭之下也開始出現些許綠意。但在此同時,它被賦予了新的「承載」功能,阿嬤們圍在它的身邊一面挑菜、一面談天,於是它的生命史又再被多寫了幾筆。

但看著它因著水氣浸襲而越來越明顯的鏽斑,以及已然稍稍傾斜搖晃的支架,我想著為其上個防鏽漆有沒有可能稍稍延緩其傾頹的態勢,卻也在詢問過幾位居民的意見後,得到「上漆後可能就無法再加熱使用」的答覆。對我來說,這個答案很有意思,體現出這項物件作為爐架本身的烹煮功能仍被重視,但「誰來使用?」、「何時使用?」卻也沒有人能說出個準。

在此之後,我猶豫了幾個月,反覆思考究竟應該讓其保有原貌,但是日漸鏽毀;或是嘗試加固作業,但或許會因而降低其原功能被重新操作的可能性。這樣的掙扎帶著我回到大學時學習文物修復理論時「修舊如舊」、「修舊如新」的抉擇難題──重點是在還原物件的舊貌;抑或將行動本身視為物件歷史的一部分,而不避諱留下痕跡。

以物件為主體保有其舊貌及功能,或許是我在大學時期會嘗試追求的目標;但在接觸人類學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忽略人們作為主體與物件產生的互動關係,以及使其價值得以反覆被疊加與創造的過程。

我終究還是作出了選擇。在得到阿常叔的同意後,我與幾位經濟系的學生約定了一個週末,一起參與老人會的共餐活動,跟著阿嬤們在新的煮食場域中烹煮食物,並在聽過社區的導覽簡介後,著手進行爐具的除鏽及爐架彩繪工程。

學生根據自身對於桃米的印象,除鏽後在爐架的四個面上,分別彩繪了桃米生態旅遊中常見的四大物種──青蛙、蜻蜓、蝴蝶、螢火蟲。但我們也保留了爐架內側,僅作除鏽而未上漆及彩繪,想著如此可能還能稍稍保留一些加熱使用的空間,或是做為「新」、「舊」之間對照的可能。

那個以前用來做大餅的爐具,應該還有許多的故事能夠被創造──我這樣期盼著。


*本文為暨大團隊伙伴以其駐點桃米社區的機會,於2016年協助文化部參與式預算計畫運作,與社區民眾一起發想並執行方案的過程,除了發掘出更多的社區故事外,也以自身的人文訓練出發做反身性思考。原文刊載於《人類學視界》第20期 (2016年12月發行),蒙作者及人類學視界同意轉載,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