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磯崎村越嶺古道歷險記

作者 / 賴富庭(東華大學東臺灣中心專任助理)

花蓮縣豐濱鄉磯崎村,位於花蓮縣境內東方海岸,北臨壽豐鄉水璉村、南接豐濱鄉新社村,西倚壯麗海岸山脈、東迎廣闊太平洋。因為山海環繞的地理環境,在早期公路建設(臺11線)尚未完成之時,聯外交通極為不便,居住在此地的居民們為了日常生活所需,如求學、就醫、交易等目的,需要往來山興、光復等地,因此開發出往縱谷線的越嶺道,作為主要的聯外道路。

先前在田野調查的過程當中,耆老們表示,往常翻山越嶺前往縱谷線城鎮幾乎是每天的日常,甚至一天往來好幾趟,先將海岸線的農作物以人力運送至鳳林鎮一帶交易,再購買鹽、沙拉油、衣物等日用品返回磯崎;而長者若有就醫的需求,也是由年輕人以藤椅背負,經由越嶺古道前往鳳林鎮就醫。磯崎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東華大學特教系洪清一教授以及磯崎村長李貴良,小時候都曾經藉由越嶺古道至鳳林鎮就學,並時常擔任順道背負農作物前往交易的重責大任。

有鑒於越嶺古道自1980年代公路建設逐漸完備後鮮少使用,而湮沒於荒煙蔓草當中,且對於古道路線尚有記憶的長者日漸凋零,為避免對於在地有重要象徵意義及集體生命記憶的古道隨著時光的推移而消逝,並保存、傳承在地文化,由磯崎社區發展協會發起越嶺古道探勘及重建的活動,獲得在地居民熱烈迴響。村辦公室、村長李貴良、磯崎部落張木生頭目以及加路蘭撒奇萊雅文化及教育推廣協會吳光明理事長紛紛表示支持,再透過傳統年齡階層的分工,由執行部落公共事務的青年階級承接,在磯崎青年會長陳科睿(Emas Kolas)積極規劃下,邀集國立東華大學東臺灣中心、以立國際服務志工團隊等成員,進行第一階段的古道探尋任務。

由於越嶺古道已超過三十年沒有使用,已無明顯路徑可供追尋,加上對於路線最為瞭解的長者們多已超過八十歲,體能狀況無法負擔,因此主要帶路的長輩鎖定在六十歲上下、曾經行走過古道者擔任帶領及開路的重要角色。


圖:耆老、領路者、在地青年、東華大學東臺灣中心以及以立國際志工服務團隊的伙伴,勤前教育完畢後於豐年祭場合影。

主要的領路者個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在集結時間前就已來到集合點,躍躍欲試的熱情躍然於臉上,人人帶著「登山三寶」精神奕奕的討論著稍後行動內容。所謂登山三寶指的是:雨鞋、鐮刀、迷彩服,仔細看可以發現長輩們還有不一樣的兵科呢:海軍陸戰隊的虎斑迷彩、憲兵的梅荷臂章、裝甲旅的三角形臂章,這樣的裝扮讓我產生一種還沒退伍,或是正在接受教育召集的錯覺。集結完畢,一行人浩浩蕩蕩開拔至古道起點,青年會長陳科睿隨即簡單清理地面、摘取香蕉葉、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祭品,由耆老帶領大家進行入山儀式。


圖:磯崎青年會長陳科睿與東臺灣中心黃毓超老師一起布置酒、檳榔、香菸等祭品,準備開始入山儀式。


圖:由耆老帶領村長李貴良、理事長洪清一以及參與者們進行入山儀式,敬告山神及祖靈我們此行目的,為打擾致歉並祈求平安順利。

耆老以母語向山神及祖靈說明我們此行的目的,並祈求過程順利平安。儀式開始前先要求參與成員靜默,並將口中咀嚼物先行取出,儀式過程莊重而嚴肅。對於入山儀式的重視,也再次提醒我們對於山林、祖靈必需存有敬畏及謙卑的心,過程中也要保持高度專注,避免任何意外或危險的情事發生。耆老們向山神及祖靈敬告完畢以後,依序由擔任領路者的中生代、執行部落事務的新生代向山神及祖靈敬告及獻祭品,象徵著文化及責任的傳承。


圖:狩獵高手、主要領路人阿修叔叔以及穩抓叔叔向山神及祖靈敬告及獻祭品。


左圖:青年會長陳科睿率領青年階級向山神及祖靈敬告及獻祭品;右圖:米酒、檳榔以及點燃的香菸是主要的祭品,擔任與山神及祖靈溝通的重要橋梁。

原本近午時分飄起的綿綿細雨,讓我們擔心會增加路程上的難度或造成道路濕滑、泥濘而產生危險,或許是山神與祖靈的靈感驗應吧,此時雨勢戛然停止,並吹送著徐徐微風,轉變為適合登山的涼爽天氣,不禁讓人驚呼這真是太神奇了,傑克!由入山口往前約一百公尺,都還算平緩且難度不高的路線;但隨著往山林茂密處行走,坡度也越發陡峭,進度也開始慢了下來,因為要等領路者在前面用鐮刀、山刀將雜草及樹木清除,開出一條一人寬的小徑,我們才能夠繼續往前推進。


圖:東臺灣中心除了提供祭品以外,也派人全程記錄這重要的歷史時刻。

此時前方傳來要大家注意腳步的呼喊,原來是前方開始要面對的是近乎垂直的小山丘,下過雨後的地表濕滑增加了攀登的難度。隨著開始加速的心跳、混濁的呼吸,豆大的汗珠開始在我們額頭上滾落,原本插科打諢的嘴巴只剩下大口呼氣的功能,拿著相機的手也不得不暫時放下,手腳並用的狼狽往前爬行。說也奇怪,在爬行的過程當中,每當遇到難以施力、進退維谷的處境時,週遭總會適時的出現一條藤蔓、或是橫生的樹木枝節來解救我們的窘境,就那麼恰到好處的讓我們抓到借力點,一步步的往上爬,冥冥中彷彿大自然已經安排好了助我們一臂之力的通關道具。

終於爬上了陡峭的山丘,進入到相對平緩的樹林裡,前方領路的長輩們悠閒的坐下,臉不紅氣不喘的點上香菸、拿出米酒,笑咪咪的看著一身泥濘、汗如雨下的我們,絲毫不見任何老態,這樣的一派瀟灑,讓孫子輩年齡的我們只能尷尬的笑著,默默敬佩著他們違反科學及常理的體能狀況。


圖:領路人們悠哉的坐下,點上香菸,臉不紅氣不喘的等著後方的伙伴跟上。


圖:看著一身乾淨、依舊瀟灑帥氣的洪理事長以及阿修叔叔,再看看一身狼狽的我們,彷彿他們才是生龍活虎的青少年。

經過約半個小時的等待(不誇張,真的是半小時),後方的伙伴終於陸續趕上,慶幸著自己沒有滾下山去。領路的長輩們鼓(ㄊㄧㄠˊ)勵(ㄎㄢˇ)大家一番,並每人灌了一口米酒以後,繼續往茂密的山林處前進。隨著道路愈發狹窄,我們只能呈一路縱隊前進,後方腳步較慢的伙伴們也因此把隊伍拉得較長,為了確保大家是否跟上以及安全,前隊與後隊開始透過穿透枝葉的高聲呼叫前後呼應,宏亮而有穿透力的吼聲像一注興奮劑(或是保力達加沙士),振奮了精神,激勵我們奮力前行。


圖:有圖有真相,一身大汗、身上黏著鬼針草的年輕人。

而長久以來沒有受到干擾的山林,開始告訴我們它孕育了多麼豐富的生態:樹幹上山豬抓癢的擦痕、地上覓食留下的坑洞、路旁新鮮的山羌排遺,讓我們覺得並不孤單,鼻子聞著大自然最原始的野味,開始在周遭山林中尋找動物的蹤影。然而領路的叔叔說,動物們聽到我們的聲音、聞到我們的氣味時早已走避,要等到我們離開、恢復平靜以後,牠們才會出現,繼續覓食。經驗老到的獵人叔叔開始依照這些擦痕、坑洞以及排遺的份量與新鮮度,分析出動物的體型大小、數量、以及多久前經過這裡,精準的分析彷彿影集裡的刑事鑑識小組,也難怪動物們早早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在接近山稜線處,領路的叔叔請我們原地停留,他們先上去較為陡峭的稜線上探勘,再評估是否要繼續前行。此時後方傳來村長為大家加油的聲音,原來他先將進行入山儀式的耆老送回家休息以後,回頭再趕上我們。我心裡盤算了一下,送耆老回家再折返、一路爬到我們現在的位置,這村長的腳力也太強了吧?根本是渦輪增壓缸內直噴的引擎啊!更誇張的是,等他出現在我眼前,我才發現他腳上穿的是平底的潮鞋,對照我腳上那雙已經開口笑的運動鞋,我……我.……我辭窮了。


圖:展現驚人腳力的村長,卻穿著一雙名牌的平底布鞋,對照一旁伙伴的登山鞋,顯示出強烈對比。

往山稜線上的探勘的領路人在此時折返,表示因為時間及路況的關係,第一階段的探勘先告一段落,剩下的路程留待第二階段的探勘與修復時再進行攻略。回程的路線並沒有選擇原路下山,考量到那一段接近垂直的路線,在下山時難度太高容易造成危險,所以選擇下切到接近河谷位置的路線,雖然時間花費較多,卻也相對安全。下山時確實比較輕鬆,地心引力會帶著你輕快的往山下走,然而正當我如此慶幸時,眼前開始出現比人還高的雜草、以及不知道如何落腳、深不見底的山谷。


圖:下山時選擇繞路,卻又遇上了新的難關:完全不知道如何前進,以及比人還高的雜草。


圖:騰雲駕霧、深不見底的陡峭山林,前方三位領路人卻毫無遲疑,舞動鐮刀、勇往直前。

回程的這一段路程比起上山時,有不同的難度以及風險,往下爬的陡峭山林並不見得比較好走,而且眼前盡是茂密的草叢,你無從確認眼前的落腳處是否安全,亦或是踩到凹洞,那可就一路順風、直達河谷了。沒辦法,只好心驚膽跳的半走半滑、忍著雙手上被芒草割傷的傷口,努力的跟上領路人的腳步,同時後悔為什麼要跟上來湊熱鬧。幸好,這時阿修叔叔砍了一根強韌的樹枝給我充當登山杖,除了增加一個支點以穩固腳步外,更重要的是可以在草叢中探路,避開隱藏在草堆裡的坑洞。他的好心腸可不僅止於此,還傳授了我獨門登山秘笈,他說:「這個爬山吼,hen簡單啦,那個腳步喔,要輕輕柔柔,似踩非踩。」嗯,我看我光要領悟這句話大概就需要十年,再練個十年就可以達到他們的境界了。

好不容易前方的領路人稍微停下腳步等我們跟上,並試著鼓勵大家:「加油喔!再十分鐘就到了!」殊不知,這句台詞他一個半小時以前就講過了......。千辛萬苦的走出了這片山林,開始看到河谷,總算快要到達終點了吧?正想鬆口氣的時候,眼前又出現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景象,就好像打電動似的,破關前總是要先打敗最後的大魔王,原本會接上產業道路的盡頭處,發生大規模的崩塌,路中斷了不說,兩三百公尺深的河谷以及約兩層樓的道路落差,阻礙了我們回家的路。


圖:看到河谷以後,心裡想著終於快要到達終點,平安下山了,雖然地形落差還是很可怕。


圖:產業道路終點的大規模崩塌,出乎意料的成為下山前的最大難關。。

深邃的河谷以及破碎的山坡,讓我開始想拿出手機,看看有沒有訊號,呼叫直升機來營救我們,當我還在盤算著周邊的樹木會不會影響直升機盤旋的時候,領路的叔叔又再一次展現過人的越野能力,輕鬆的跳過鬆動的土方,爬到另外一頭去,速度快到我來不及觀察他是怎麼爬的……。


圖:崩塌處的高度落差跟破碎的地形絲毫沒有影響領路叔叔的腳步,畫面左下方那位年餘古稀之年的伯伯,已經到對岸後又回頭在崩塌處接應我們,不要問我他怎麼辦到的,真的很恐怖。

最後是阿修叔叔先往下走,到停車處找了一根繩子,在崩塌處做接駁跟施力,後續的一大票人總算在叔叔們的接應跟護送下,有驚無險的到達產業道路上。


圖:只能一個一個接應、護送,才能夠爬過崩塌處,平安下山。

回到老屋之後,阿修叔叔堆起漂流木,生起火堆,大家圍坐著休息,青年會長Emas拿出準備好的啤酒,讓大家解渴。叔叔們討論起剛剛的路程,還有崩塌處要處理的難度有多高,並規劃下次的回程路線:寧可多花時間下切到平緩的河谷再繞上來,也不要冒險挑戰那一道崩塌的溝壑……。說著說著突然轉頭、帶著不懷好意的奸笑對我說:「大熊,下一次再進去,就要把後面那一段也走完,到鳳林去了喔!」我立馬回答:「沒問題!我負責送你們回來,先開車到鳳林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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