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坊

新作坊 Humanity Innovation and Social Practice

瀏覽人次: 2081

文章分享:


囤積文化?從蘇拉圖《老物潮》一書談起

作者 / 黃昱珽

被喚起的鄉愁

今年(2016)年初,原先擔任過新聞局長的蘇俊賓,以蘇拉圖的名字出版了《老物潮》一書,展示他二十多年來的各種老物收藏。在數場新書發表會中,都可以看到他一邊翻動投影片、一邊興奮地細數著各式令人懷念的收藏。會場上呈現出來,不僅是這些物品的軼事,更有著蘇拉圖他濃厚的情感。經過他豐富的介紹後我們開始知道,原來各種收集各種舊物品的習癖,並不只在DISCOVERY、國家地理頻道等電視節目上出現,就在台灣我們的身邊,許多人正翻找著各處的雜物堆,搜尋、甚至是搶救這些記錄著我們過去生活中點點滴滴的老物品。

想要保留古蹟、想要收藏古物的那種情感相當複雜,那不是經濟學的理性能夠分析的思維,而是觸動心靈深處的一股鄉愁。在漫長的收集物品過程中,蘇拉圖逐漸發現到最能讓他想要珍藏的物品,無一例外地和他的童年產生了聯繫。他曾有一陣子大量地收集傳統的糕餅餅模,到自己都覺得該停手、要給下一個收購禁令的地步。然而有一天他因緣際會發現一個餅模,上面刻著「老大房」店號。他馬上回想起桃園老家的火車站附近,曾經有一間「老大房食品店」,童年的記憶因此鮮活了起來。讓他當下就決定打破自己的禁令,把這個「老大房餅模」買了回家。

這就是老物品的獨特魅力所在。我們收集這些老物品,並不完全像古董一樣,當成特定類型的藝術品在鑑賞、當成投資標的物。這些老物品能夠喚起我們的記憶、勾起我們的鄉愁,讓我們重新「認識」了自己。別人手上不起眼的雜物,也就因此可能是他人眼中的無價之寶。傳統文化與社會生活的底蘊,具體而微地呈現在這些老物品的流動上。

台南信義街的故事

蘇拉圖的書以台南信義街的故事作結尾,為全書作出了一個畫龍點睛的結論。信義街是台南自清朝以來就有的古街道,是當時的重要經貿集散地,這條街道的盡頭是「兌悅門」,為今日台南府城少數僅存的古城門。信義街在當時由於街道的鋪設,以澎湖通商船壓艙的老古石為基底,因此被稱為「老古石街」,這個古色古香的名字在光復之後,被改成了「信義街」這個有些俗不可耐的菜市場名。

然而信義街的故事,卻是從放置在路口城門旁、標示著「信義街」的鑄鐵白底老舊路牌開始的。這塊路牌擺放了幾十年,已經鏽蝕到必須稍微靠近才能看清楚的狀況。路牌也沒有受到特別的照顧保養,就這樣靜靜地融入到在地生活中。

終於有一天,市政府的工務單位,以「民眾陳情路牌老舊」為由,拆除了信義街這塊不堪使用的路牌。然而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合理的行動,卻激起在地社區截然不同的反應。習慣在當地散步的老先生發現後,開始尋找消失的路牌,彼此奔相走告,整個社區開始動了起來。

人們聯絡市政府、聯絡市議員、也找上了媒體,透過各種管道來找尋這塊路牌的下落,在當地激起了不小的漣漪。最後社區與工務單位協調,終於把這塊老舊的路牌放回到了原處。蘇拉圖說,重新安放回路牌之後,社區的居民還幫這塊路牌披上了小紅帶,上面寫著「歡迎回家」。一開始發起行動的老先生,也很自豪地說「這是我找回來的!」


圖:經過了社區居民的動員、請願,台南「信義街」的路牌最後又放回了原處。(圖片來源

我們可以發現,這個小故事充分呈現了老物品的獨特魅力、以及它難以取代的價值。的確,就文化保存的角度來說,「兌悅門」才是貨真價實的國定古蹟,承載更多的歷史記憶,也是當地作為觀光景點的主要招牌。「信義街」的那塊鏽蝕路牌,在這一點上完全無法比擬。如果繼續以這個角度思考,或許更應該捨棄「信義街」此一俗氣、又帶著國民黨統治記憶的路名,重新改回古意盎然的「老古石街」的傳統名稱才是。

但是對在地社區居民來說,這塊路牌與政治正確與否無關,重點在於它已經融入社區的每日生活、成為社區的一份子。《蘋果日報》的報導就提到,其實更早時候文化局重鋪路面時,整條街的居民都自動自發地保護路牌,不讓包商拆除。因此當它被交通局移除的時候,社區更急切地想要把它找回來。老物品總是那麼讓人難以割捨,正是因為它不僅連結到我們的記憶、我們的生活,成為了我們的一部份。鄉愁,其實也就是一個人的認同之所繫。

「收藏四癖」

圖:承載許多人回憶的偉士牌機車,現在椅墊成為蘇拉圖女兒的玩具推車。(圖片提供:蘇拉圖)

蘇拉圖回顧他的老物收藏生涯,整理出收藏者的四種習癖,同時也注意到自己的心境經歷過一連串的轉折。

這首先是「收藏癖」,當一個人發現老東西、喜歡老東西,感受到老東西觸動自己的心靈,因而想要進行收藏來滿足自己的慾望時,這個人就開始染上了收藏癖。收藏癖是一種佔有慾,不僅是將物品據為己有,還會更進一步想要知道物品的背景資料,理解它的性質,就像是學者在調查研究一般。

當物品收集越來越多,到了自己沒辦法吸收消化的時候,「收藏癖」便升級到「囤物癖」的階段。收藏者依舊懷抱者強烈的慾望,不斷尋找並收集各式各樣的老東西,但是卻已經無暇歸納處理,只能任意堆置一旁,久而久之,甚至會出現自己都不記得收藏了哪些東西、也無法騰出空閒來鑑賞。

相較於「囤物癖」呈現出不斷膨脹的佔有慾,「故事癖」則凸顯了收藏者鑑賞物品的面向。收藏者不僅會追查相關的背景知識,還希望能進一步探索老物品的各種軼事。每一件老物品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故事癖不僅在收藏老物品,也希望能同時能連結到老物品的故事。

近年來,蘇拉圖提到自己心境的轉向。在誠實面對自己收藏、囤積的情結後,他開始思考除了收藏當下的滿足感之外,是否能讓老物品發揮出更大的功用。今日自己一屋子的老東西收藏,除遭到家人要求處理的壓力外,也開始滋生出自己的罪惡感。他回想過去剛開始收藏時,能將老東西融入生活之中,總能激發出更多的驚奇及喜悅。回到過去的初衷,成為他現在收藏老物的重要心境。

蘇拉圖於是嘗試活用老物品、賦予它們新功能。他利用自己的木工興趣及電氣的知識,開始了各種拼湊、修補的工作。他把偉士牌機車椅墊和板凳車組合成小孩的玩具,把厚重的老門板修補成家中的餐廳大桌,中藥藥櫃側立起來放置茶包,養小雞的飼料槽也被拿出來當成了糖果盒。蘇拉圖把這種積極尋找老物品新用途的作法稱為「使用癖」,並深深樂在其中。


圖:過年時節用來裝糖果零食招待客人的陶瓷器皿,過去原本是養小雞的飼料槽。(圖片提供:蘇拉圖)

保存文化,還是囤積文化?

其實,何嘗只有收藏者會有這四種習癖,社會對文化資產保存的看法,不也是在這四種思維中反覆震盪嗎?看完《老物潮》一書之後,不僅激起我們想問反身自省:我們是否只是在「囤積」文化呢?

就像蘇拉圖指出的,當你不斷在囤積老物品,到最後你會迷失初衷,也會不復記得這些物品的存在。這樣的說法,多少也就是台灣現在文史保存的樣貌。社會不斷地呼籲許多古蹟建築非常珍貴、需要保存,但在大量的保存過程中,我們卻已經快要忘記我們到底留下了哪些東西、他們的意義又究竟是什麼。

時至今日,政府或許已經洋洋灑灑地陳列出許多保存的重要資產,然而對一般民眾來說,卻可能沒有太大的意義。就像收藏者收藏的老物品一樣,如果只是收納、陳列的話,每日朝夕相處的家人總是會覺得那些東西怪怪的、似乎沒必要拿出來展示,「總可以找到該丟棄的」。對每一個收藏者來說,這都是非常痛苦、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對於文化資產,如果只是陷入收藏、囤積的思維,最終也就是一串名單,在市民的眼中也就是城市裡一些可有可無的東西。未來我們必須更積極思考資產活化的「使用癖」,讓這些老東西進入在地人的日常生活,才能有更多「信義路」路牌的溫馨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