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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散中牽起你我:在Kinulane吉露部落推動族譜製作的歷程點滴

作者 / 陳喬妤(屏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專任助理)

Kinulane:不斷遷徙離散的部落

Kinulane吉露部落位於屏東縣霧臺鄉,是屏東大學人社實踐「他鄉/故鄉:原民遷村的文化培力、創新與再生產」計畫的研究實踐場域之一,原鄉於2009年遭受莫拉克風災重創,造成部落有三分之一的面積被土石流沖走,地基嚴重滑落,甚至有幾戶族人的房屋滑落至山谷,而後經內政部劃定判定為不安全地區,因此全村被迫遷至長治百合園區。現今仍有許多族人自主發起向屏東縣政府爭取在園區的空地自力建屋,等待有朝一日能在園區建立自己的家園,與家人相聚。

雖然吉露是霧臺鄉裡面積最小且戶口數最少的部落,但血緣親屬關係與吉露部落有所連結的族人,遠比戶政人口統計所認定的人口數還多。吉露與好茶被認為是霧臺鄉中歷史起源較早的西魯凱族群聚落,從魯凱族耆老的口述得知,吉露自古以來發生了三次較大規模的遷徙,有許多家族遷徙到各地生活,才有後續其他部落的形成。而後日治時期的「集團移住」政策、臺灣省政府時期的「山地平地化」政策等,致使西魯凱族群發生大規模遷徙現象,1950年代吉露部落更是有大批人口移住三和村開墾,致使吉露部落人口大量銳減。國家力量的介入讓族群產生離散、文化也面臨流失的危機。部落長久以來不斷面對著社會變遷的快速發展、青壯年人口外流的考驗,而莫拉克風災後帶來劇烈的衝擊,強硬的遷村政策彷彿是壓垮部落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吉露部落面臨家園自主權的喪失、文化制度失根的危機,加上永久屋的分配不公,使得家族與部落難以維繫過去在原鄉的凝聚力。

推動社會文化空間完整性:從族譜找回家人

當我們看見吉露部落面臨維持部落完整性的困難,也開始思考如何從不同面向協助部落建立完整性。我們試著將部落完整性的面向區分為物質空間與社會文化空間,爭取物質空間的完整性即為地理空間的完整,可以體現在吉露與阿禮部落族人自主發起的第三批自力建屋行動。而另一方面社會文化空間的部落完整性,則是超出地理、物質意義上的認知。吉露部落過去因殖民體制下的社會發展,種種原因使得族人難以返回原鄉,雖然現今部落遷居至平地,但長年散居在外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吉露族人,可能與部落的連結越來越薄弱。因此我們透過人類學的建置系譜/家譜製作行動,激發青壯年族人產生尋根溯源的信念,強化部落在永久屋基地周圍的家族關係和親屬關聯,進而凝聚部落社會文化的向心力,厚植社會資本,維繫離鄉族人對部落的認同感。

族譜探索之路:一段艱難的旅程

透過族譜製作來尋找家人,將家族關係的拼圖拼起來,聽起來似乎很有趣,實際上需要做許多事前準備。我們首先與場域幹部夥伴討論族譜建置推動的可能性,也試圖了解部落既有家譜、族譜資料的記載現況及傳承情形,便發現吉露部落建置族譜的不易。吉露部落屬於霧臺鄉管轄,早年因霧臺鄉公所失火,自日治時期以來建立的戶口名簿資料全數燒毀,因此日治時期戶口名簿資料應用方法並不適用。而臺灣省政府曾委託阮昌銳教授等人執行「輔導山胞各族建立族譜實施計畫」,於1998年完成共165冊的臺灣原住民族族譜調查。經過重重調閱查詢後,發現當時的調查成果也未包含吉露部落相關調查記載,可見其基礎資料建立之困難。

而後我們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輾轉尋得鄰近的好茶部落有一位文史工作者──盧明賢老師,已悉心鑽研族譜建置二十餘年,並完成好茶部落100個完整家譜資料。直到現今,盧老師都在持續更新族譜資料、並改良修正族譜紀錄方法。經過拜訪諮詢後,盧老師也認同在部落推動族譜建置的重要性,欣然答應擔任本計畫的族譜建置協同業師,在後續多次的族譜製作工作坊中分享族譜建置經驗及技巧。而因好茶部落與吉露部落有家族通婚關係,我們也從好茶部落完整的家譜資料中找到吉露部落部分家族的基礎家譜資料。


圖:屏大人社團隊來到盧明賢老師的工作室詢問族譜製作經驗,
後方書櫃的資料都是老師多年來建置族譜的心血。

如何開始?從長老marudrange的家族青年發起

族譜建置的推動,不可或缺的是跨世代的族人參與,由族人訪問家中耆老、一筆一筆親手訪問記錄,我們的目標是鼓勵青年親身參與。剛好計畫團隊其中一位助理宇希即為吉露部落長老(marudrange)的外孫女,她的外公Kasepelane家族與其外婆Taitaili家族皆來自吉露。因此我們鼓勵宇希從自己出身的家族開始著手,有了初步成果可以向部落青年分享,進而吸引更多人加入行列。於是透過族譜製作陪伴,我們開始跟著宇希走進她的家庭、拜訪她的親戚。

族譜製作的時段不一定總是白天或晚上,需考量青年下班時間或長者休息時間而調整,也曾遇到受訪者話匣子一開,就待到將近半夜。我們從宇希的視角認識她的家族,了解到過去族人遷徙開墾、在都市四散又凝聚的生命史,並深刻感受到新一代原住民青年融入部落的不易。父母雖然在部落工作,但為了孩子的學業搬到平地,因此宇希從小是在平地長大的。雖然偶爾會隨著家庭參與部落活動,例如村運動會、小米收穫祭等,但看到部落裡的許多族人,都不一定叫得出名字。在詢問家人的過程中,才終於畫出彼此的親屬關係,甚至知道有些看起來好像來自不同家族的平輩,其實要叫他們「表舅」、「表姑」。


圖:
在Kasepelane家,和宇希的外公、外婆、舅媽、媽媽與表哥一起製作族譜。長輩們一邊回憶著家族成員的名字,一邊不斷地剝著自家種植的花生,猶如日常工作與閒談的場景。我們也發現花生是拜訪部落長者必備零食。

親屬關係的維繫如何體現在部落日常?

這些親屬關係之所以能被清楚的釐清,有各種巧妙的原因。一來婚喪喜慶是部落非常重要的社會活動,寄發喜帖時必須要有完整的「收件人名單」,一個都不能少,於是自然而然就有家人會記下家族所有的家人及聯繫方式。二來是智慧型手機與社群媒體的興起,族人開始大量使用Line群組作為家族成員互相聯繫的管道。打開宇希的手機Line,就有三、四個以家庭、家族為單位成員的群組,裡頭的成員一一點名,大概可以找出八、九成的家人。宇希也在製作族譜的過程中,意外發現有家族成員曾在群組上傳自己製作的族譜,包含大家的名字、生日、照片等。原來一直有「熱心」的家人不斷更新家族成員的資料。另外近年來部落開始興起辦理宗親會,活動時發給大家的手冊中也會出現當時的家族成員名冊。

因此,雖然吉露沒有日治時期的基礎資料,但我們的資料來源就變得很多元有趣,有時從Line群組翻找,有時參考宗親會手冊,甚至收婚宴禮金、奠儀的名冊都可以成為比對家人資訊的來源,這些都讓我們看見許多族人一直嘗試運用各種方式來建立、維繫彼此緊密的親屬關係。


圖:婚宴禮金、奠儀名冊是在吉露蒐集族譜資料的方法之一,令人意想不到。

那些心照不宣卻不能公開的祕密

除此之外,我們也發現部落的家族內往往都有些「不能說的祕密」,在社會風氣相對保守、外來宗教信仰虔誠的吉露部落裡,夫妻離異、私生子女不一定會被允許記錄在族譜中。當青年問起這些不便明說的家族關係時,長輩往往會傻笑帶過;反而是在外部團隊的陪伴下,青年才有機會得知內情。學術團隊的陪伴,似乎給了青年勇氣開口詢問,可能也會讓長輩認為這是文化傳承而不是記錄家醜,因而願意敞開心胸分享。

不過我們也從中看見部落面對特殊親屬、婚姻關係的態度,可能有「多元」的定義及應對方式。沒有去戶政事務所登記、但有在部落公開設宴,對族人而言便等同正式的夫妻關係,可以記錄在族譜中。有的家庭早年因現實逼迫,不得不將孩子送養。孩子成年後雖然與原生家庭相認,並共同參與部落活動,但也未必得以允許列入在族譜中。有的夫妻結婚後久未生育,而當時部落傳統觀念仍以子嗣繁衍為重,因此有另擇對象「再婚」的行為,先前的婚姻關係因為沒有子嗣,可以不列入紀錄,好像彼此人生按下重新開始鍵,彷彿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些難以公開的秘密,並不總是在訪談當下得知。族譜製作的過程中總會有一些懸而未解、留待族人詢問的謎題,這些在當下不方便明說的空白成為伏筆,作為我們日後田野的線索。隨著團隊在部落深耕的時間越長、信賴關係越加深厚,偶爾在不經意的言談之中被再次提起而得到最終解答。由此可見族譜製作需要長時間的陪伴,並非一蹴可及,訪談者與受訪人之間的信任更是不可或缺的基礎。


圖:協助文健站班長的家族進行第二次族譜校對,我們特地選在長輩女兒的下班返家後的時間拜訪,並邀請她一起參與。

回憶湧現:那些沒寫在族譜上的意外收穫

在好茶部落盧明賢老師協同參與的過程中,我們不僅串起吉露部落內部的親屬關係,也意外串起與鄰近部落族人的親屬關係及共同記憶。在Taitaili家校對族譜時,一問之下才發現盧老師及宇希的外婆其實是親戚。在Kasepelane家校對族譜時,又發現盧老師與宇希的表舅媽是舊識。表舅想起過去魯凱族傳統社會男女戀愛不容許私下約會,因此會有拜訪女方、互相認識(lingupapalang)的階段。男方要追求女方時,經常在晚上帶朋友到女方家拜訪,女方家也會有自己的親友,在屋內男女一字排開面對面。當年表舅媽是搶手的部落之花,身為倒楣的弟弟得擔綱起守護姐姐的責任,必須鎮守客廳直到男青年離開。當時盧老師朋友一行人總是待到很晚,因此表舅整晚都在跟他們大眼瞪小眼,眼睛都張不開了,沒想到這番折騰後還是沒有結緣成功。聽到這些青澀有趣的回憶,盧老師也靦腆的笑了起來。後來與表舅媽相認時,雖然相隔數十年後各自都已成家立業,再次見面似乎又回到當年的青澀緊張的心情,彼此都很珍惜有這樣的機會能再次重逢。這些過往珍貴的生活記憶與社會風貌在製作族譜的過程一一展現。我們感受到族譜建置最珍貴之處,不只是點與線、人名與親屬的關係連接,而是在這個過程中,讓青年與長者共乘時光機,探索他們過往的生活記憶,不僅看見社會變遷的軌跡,也在青年與長者之間創造了更多互動學習的機會。


圖:族譜製作的機緣讓數十年不見的舊識相逢,三人坐在客廳好像回到當年的時光,讓人感嘆時光飛逝。

是牽線還是導火線?族譜的未來想像

在吉露部落族譜建置推動至今,團隊已陪伴協助六個家族製作校對族譜,陪伴中也讓我們對整個部落的人際網絡關係有更深入的了解,但這段旅程其實也充滿了困難與挑戰。自2022年7月開始執行計畫,11月正逢地方公職九合一選舉,是地方政治角力布局的重要時刻。部落夥伴往往因親族網絡綿密,需要前往各地出席助選活動,還得參與部落諸多例行活動、行程繁雜,使得族譜建置推動一度難以推進。

除此之外,族譜是家族之間血脈聯繫的證明,具有一定程度的私密性,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記錄方式及觀點。雖然團隊引介好茶部落盧明賢老師已取得專利的族譜製作系統來協助統合製作,然而並非所有人都願意分享家族族譜資料。或許是因部落過去遭受殖民壓迫、災後遷村,以及永久屋分配爭議的歷程,對於家族資料隱私、資產的維護格外敏感。另一方面,在部落待的時間越久,多少也耳聞部落中出現家族身分階級不分的現象,有的族人命名及行為不合乎魯凱族傳統階級規矩,也導致部落產生內部紛爭。而這些亂象在族譜製作時都有可能被揭露指正,因此部落族人對於族譜製作的外溢效應可能有不同考量。族譜建置推動究竟會讓部落家族間的關係變得更緊密,抑或不經意地引發部落內部衝突,使得關係更疏遠?作為外部學術團隊,我們需不斷省思實踐行動對於場域的影響,也要與族人充分溝通討論與行動修正,才能達成彼此的共識。


圖:我們帶著盧明賢老師至部落文健站交流族譜製作經驗,長者分享自己用手寫的族譜記錄方式

族譜建置推動可能是凝聚部落的一種行動方法,更重要的是得以激發族人對於部落遷村發展、文化傳承產生新的想法。族譜製作經驗也引發了吉露部落文化健康站照服員的興趣,希望能將族譜製作結合文健站課程。另外,製作族譜時延伸出的懷舊記憶、傳統文化知識、家族勞動遷移的生命軌跡,是未來非常值得進一步作口述史紀錄的主題,也給予了文健站夥伴許多課程規劃的靈感。文健站長期協助推動部落公共事務,平日與部落長者密切互動,有了這層穩固的信任關係基礎及較好的母語溝通能力,我們也樂見族譜在文健站的協力推動下,可以產生不同的火花,未來的收穫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