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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田埔里巷的跨世代食農教育(下)

作者 / 鄭珮宸(前「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推動與協調計畫專任助理)

承繼在新故鄉六年的規劃能力、籃城公田的農友網絡,加上暨大人社中心助理的身分資源,以及一些大學生的專案製作人力,坤全嘗試打造屬於埔里的在地食農教育方案。他們首先在溪南國小附屬幼稚園試刀,「因為老師想弄香草花園,我就帶著大學生進去。」但這一步不僅是被動配合,坤全也策略性地帶入各方的能量。一方面配合幼稚園的香草課程布置的小花園,另方面為溪南國小附近最主要的作物——茭白筍——埋下串聯附近的青農與老農進入校園的伏筆。

接著,為了讓課程例行化,食農教育需要在體制內課程中找一個施力點;自然課本中的植物課程成了最好的承軸。「原本是種綠豆,但我們跟老師協商,帶了當時公田計畫產出的各種稻米進去,教學生怎麼插秧、如何分辨不同的米種。原本跟他們借半節課介紹,結果孩子聽得入迷、老師趕緊把整個上午的課都調開,讓我們講個完整。」

藉由進入校園的契機,坤全協助大學生發想可累積的教案與教具,例如米食桌遊、茭白筍繪本等等,創作一系列的教材。每一份教材背後,都是長期的努力。例如為了茭白筍的繪本,過程還包括帶學生進田、解說、觀察、講解;接著需要安排故事線、構圖、上色、修邊,到最後作為集體創作出版。「五十個人,全部都要簽名才算完成。」因為過程中每個人的付出,就像小小的拼圖;一幅看似一氣呵成的靜物畫,必然需經歷過無數的摩擦,嘗試過各種編排順序,最後一塊不少地將每個人安放得恰到好處。


圖:紅甘蔗與茭白筍是籃城重要的經濟作物。


圖: 陳崑晴老師擔任食農教育繪本美術指導,以圖畫介紹籃城的重要作物。(鄭坤全提供)

但是即使有大學生的能量、有教材與教案的累積,有時仍敵不過主管單位的一句話。今年不想辦了、或者要做新的內容,坤全就必須另覓他處發揮。「所以我非常重視先跟主管單位溝通,確定校長、主任等等的意向。」他用積極的語法聊著,卻藏不住背後的挫折。

挫折中,支持他繼續努力下去的溫情也從未間斷,例如育英國小的校長與老師。坤全原先希望從低年級的老師協助開始,安排育英學生在校園內種植可食地景,藉此帶入食農課程。因為老師的積極投入,讓校長逐漸肯定,甚至大力支持、親力親為,希望在育英建立特色課程。這些點滴的現場支持,才是真正讓課程有機會累積的推手與助力。

教育系統是龐然巨獸,即使九二一震倒的硬體可以快速重建,但運轉數十年的軟體,卻很難一朝一夕改變。加上公務體系的繁冗,以及多做多錯的從舊運作邏輯,即使是改變教材這樣一件小事,都需要長期的滲透,更需應付無數的成果報告等文件需求。這組缺乏彈性的機器,曾扼殺了許多有志改革者,成為多數人不願意接觸,或者深感無力的一塊。

但是坤全卻看見了這隻官僚巨獸的優勢:一旦改變成功,就可以長期穩定地發揮影響,而以孩子為對象,等同於將改變的種子帶入家庭緩慢茁壯。關注尚未成年、無權無勢學童的獨到眼光,以及面對官僚體制並長期纏鬥的勇氣,都是坤全的生命歷練和扎根家鄉的決心,才能做到的。


圖:邀請老農、青農共同參與溪南國小的食農教育課程。(鄭坤全提供)

與青農相知相惜

坤全的離家與返鄉,歷經許多內心的交戰、也與埔里的地方政經發展緊密交纏。這些經歷與波折帶給他的反思,成為他關懷在地的出發點;也同時陶冶成他對於在地青年迷惘困惑時,最溫柔的共感與支持之心。

「我是繞過一圈的,他們有些人還沒想清楚、或者才剛開始迷惘。」坤全對返鄉青年以及駐點青農的徬徨,總能感同身受。青農的處境,有別於領公教薪水的教師、期待展翅的學童,也不同於來此短暫停留求學的外地大學生,青農們多半懷抱著理想,想像著農村的黏性、人情味和簡樸,但卻一頭栽進了嚴峻的現實。其中包括直接來自於收成的經濟壓力、種植技術的磨礪不足,以及友善農法施作初期產量下滑等,在在動搖心念。心理上和物質上的困境,有時會將青年的動能侵蝕殆盡。「所以我還是最在意這群年輕人;我想幫助他們,穩住他們。這樣對埔里才是最重要的。」這群迷惘的青年需要的正是宣講理念、看見肯定的舞台;而國小的食農課程給了他們一個可能的機會。

學校的課程不同於單次性的活動,有足夠的空間和彈性讓青農發揮。結合課程,他們可以講授生物防治技術,帶著孩子們使用大學生搭建的校內生態場地,觀察茭白筍如何遭受病蟲害,如何製作賀爾蒙的誘餌引開害蟲。孩子們的驚奇帶給青農心理上的肯定;而青農的耕種理念也透過孩子帶入當地家庭中,影響了家用食材選購者的評斷標準,無形中也為自己打造了品牌與客群。

食農課程不僅牽起青農的手,也將麥克風遞給了老農。延續社區見學的經驗,坤全鼓勵老農上台,討論作物生長週期,向孩子說明校園內土質與陽光不足的影響,小朋友才理解原本不應開花的茭白筍為何奮力開花,以求留下後代。在課程中,老農與青農邂逅,給這群支持稀少的外地青農一個契機,逐步建構自己的支持網絡。有了更健全、更多樣的支持網絡,或許就能「多留個兩年、說不定就找到願意扎根在埔里的目標了。」


圖:青農向學童說明稻米的成長與生長過程。(鄭坤全提供)

從針線活兒做到民宿主:連結資源,到孵育基地

坤全善用了人社中心助理以及在地人的身分,如同一面布局細膩的編織,從大學、社區發展協會、農友等多個面向起針,最後收線於國小的食農課程中。只是最終懸而未解的,是「永續經營」的理想。

青農們平時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不一定願意持續參與食農課程:「他們很多只想專心種田,最好其他事情都給我處理。」老農的培力持續但也需要時間擴大影響;而學校方面,國小常面臨校長與支持團體的定期調動,大學則有學生流動的問題與開課老師的個人規劃等考量。「有一次 A 老師跟我說,你一定要留下來,我考慮了很久答應;結果 A老師自己走了。」雖然坤全盡力善用人脈,也竭心嘗試累積每個階段的成果,但終究發現只做穿針引線的工作,很難對地方帶來長遠影響。「每一次換場就是歸零;我三年就被歸零三次。所以必須要有自己的場域。」

隨著自己規劃的民宿「水泥角」落成,坤全開始思考以民宿為串聯資源、孵化特色食農課程的基地。「水泥角」帶著雙重意涵。其一,原本這片空地上滿是水泥塊,為了善盡物用,他將水泥材打磨成生態民宿的鋪面,轉化了原本不環保的水泥,改造與轉化,才能創造真正的在地。其二,水泥角分別體現出坤全多年參與的經驗:水,是身體的主成分、也是生態的核心;泥,是食農校育;角,則是角落學習。  


圖:水泥角生態民宿。(鄭坤全提供)

除了確保自己的主場能成為積累的靜止基地,另一個核心問題則是動態的人力經營:牽引而非招攬工作,各方機構各有算盤,因此要確保計畫持續,就必須將動力種在當事人心中。例如讓老農從帶領見學中,回首凝望自己的生命故事,並創造新的意義,才能讓他願意繼續在農忙時撥冗幫忙帶團體導覽。又例如,青農感受到自己的理念在教學中獲得肯定與流傳,才願意在為了作物焦爛額之際,願意放下鋤頭拿起粉筆,將深難的理念與沉默的實作經驗都轉譯成淺顯易懂的國小自然課程。老師們相信食農教材是自己的特色課程,才同意在應付教學和兒童日常的空檔,額外帶領各式活動。無論是單日的校園廚房、園遊會拍賣,到學期式的耕作與賣菜套裝,都充實了孩子們的食農課程。

看似沉靜的埔里小鎮,實際上充滿了不同的人,懷抱著各式各樣的念想,在這塊土地上耕種各自的夢想。複雜,是社會的常態;但是在複雜交織的期待之間找到共同耕耘的公田,才是散落各戶的能量得以集結、創造故事的起頭。

只是尋找這個共耕的泥壤是長期的黏合之旅。或許一開始,是農村一畝畝的田,串起不同的行動者在埔里相遇;但是田壤不會自動黏合人群,社群成員彼此緊密鑲嵌,需要一個穿針引線的人。坤全扮演著這樣的角色,這不僅靠著埔里出生的身分,還包括闖蕩於九○ 年代的他,曾經背井離鄉、曾經回到陌生的家鄉重建連結與情感;往來於產業界,也累積農友與學校、農會等組織的人脈。這些獨特的生命故事,讓他在人社的工作崗位上,挑戰了一年一聘、短期成果報告等等制度性的短視結構,反而深入到學校,以長程的教案發展為目標,成就深耕在地的自發性。

而前路還漫得很長;串聯起的各個動能隨時需要聯繫,看似靜止的聚落也時時醞釀著未來無止盡的變化。


圖:收成的季節裡,學童親手將結穗的稻束割下。(鄭坤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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