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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lan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作者 / 童靜瑩(屏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博士後研究員)

印尼的路名會以「JL加上名稱」來標示,JL是Jalan的縮寫,意思等同於中文的道路。例如Braga Street,印尼語寫成Jalan Braga,路標縮寫成JL Braga。有趣的是Jalan的發音跟排灣語djalan相似,而且同樣意指道路或馬路。Jalan這個詞彙在日本也廣為人知,原因是日本知名的旅遊雜誌《じゃらん》(羅馬字拼寫為jaran)清楚指出命名緣由來自印尼語,因為在印尼jalan不但單寫表示馬路,寫成疊字jalan-jalan還有隨意逛逛或到處走走的旅遊意象。

觀光旅遊是民眾決定走出去並且到處走走的歷程,從印尼語可以了解當地人心中認知的旅遊,是一連串道路的組成。曾經,有學生問我,臺灣的觀光行政為何歸交通部管轄。其實,從決定出門的那一刻開始,就需考量前往景點住宿點的各種交通手段,而交通部除了觀光署之外,也管轄與遊程相關的民航局、航港局、鐵道局和公路局。

你有偏好的路徑和交通手段嗎?曾經從學生的觀光資源規劃和遊程設計作業,了解有人偏好全低碳路徑(永遠只用雙腳和自行車),有人選擇加入公共交通的半低碳路徑,不過,實際上還是省時省力的自駕遊最為常見。但不論是哪種旅遊型態,如今搭配線上導航服務,絕大多數的旅客都是走標示清楚的國道、省道、線道和鄉道。若想要有不同的探索感受,選擇山林獵徑或是部落古道等小旅行或許能得償所願。

2022年11月中旬參加南迴土坂部落的走讀小旅行,一位古姓耆老說,我們腳下的鄉道是1970年代以後由榮民慢慢開鑿出來的,在那之前,部落族人會選擇走山頂的林下獵徑或是山腳下的河床石頭路。開鑿鄉道偶爾需要炸山,在對岸河床行走或工作的族人經常聽到榮民在開炸前高喊的預警聲:「Bao~」。猜測,可能是距離的關係,讓「要爆了」等字,最後只有「bao」音傳得最遠。

但不論如何,早期居住山地的居民,因為適應環境而練就極佳的腳力和手力,如此的體質特徵也反過來讓居民對於路的定義更不受限。甲午戰後前往臺灣山區探查的日本陸軍中尉長野義虎就曾描述隨同的原住民不管道路如何崎嶇難行,都有辦法通過,尤其喜歡走捷徑,即使有完善的大路也寧可不走,遇到很陡很難走的地形也能找出捷徑……。近一年來,跟著與國科會人社計畫合作的土坂村的獵人、來義村的古道循跡者、馬赫坡的溯溪導覽員,還有吉露大崩壁的照服員採石,嘗試各種似路非路的路線後,我明白了一件事:步兵出身的長野在文中一筆帶過的「在很陡很難走的地形中找出捷徑」,對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又筋骨訓練不良的大肚山居民來說,是相當耗費腎上腺素跟冷汗的挑戰……。

屏東大學「他鄉/故鄉:原民遷村的文化培力、創新與再生產」計畫在2023年4月1日推動舊來義部落尋根活動時,曾協助古道除草清理。2023年7月14日執行來義鄉公所「Ari!來義野行」景點改善工程計畫的那秋工作室負責人鄭鴻耀,帶領東華大學及屏東大學暑期工讀生進行古道踏查、維護、全景紀錄時,也邀約本計畫來義場域助理雪鳳擔任前鋒開路嚮導,我與專案助理教授雅鴻同行至來義舊部落下方「戰歿勇士之墓」紀念碑折返。雨季來臨前,古道已稍作維護,缺乏施力點的坡段也牽上輔助繩索,但仍有困難行走路段。工讀生們認真聽從指示記錄需改善事項,鄭鴻耀也提出古道轉型觀光需和公所商量是否可能有長期穩定的除草維護機制等想法。

能動力高的來義鄉公所嗣後進行內部改組,同年10月1日將「農業觀光課」改設為「文化觀光產業課」,並新設「農林古道維護隊」執掌古道維護、農業、林業及土地等業務。此外,成立「有限責任屏東縣來義鄉多元產業勞動合作社」鏈結外部市場以及鄉內民宿和食農單位推廣「Ari!來義野行」古道遊程,逐步厚實觀光所需的生態和文史調查。


圖1:較困難不便的路段列為目標進行改善。

能作為觀光轉型的古道算是難度居中。2023年9月15日我曾經應吉露場域助理喬妤和宇希的邀約,前往吉露原鄉採石。採石是計畫團隊與吉露文健站合作規劃辦理「『芋』火重生——永久屋園區的芋頭窯興建行動」的一個小環節,目的是蒐集搭建芋頭窯的石材。當天的採石點位於吉露大崩壁,是帶領我們採石的巴淑嫻照服員兄長所屬私有地範圍。因擔心我們的安危,淑嫻指示接近柏油道路的平面處隨意我們採,邊走邊找,只採小型石。由於重石往下滾,所以她在下坡坡面處,以小步伐走跳法邊走邊找,採大型石。在上風處看著如此高難度的採石法,即刻體會長野義虎的驚嘆心情。


圖2:吉露大崩壁的坡面也是路面。

雖然偶有驚嚇的挑戰,但我也在淺移默化中一點一滴提升山區的通行和駕駛能力。回想30年前,即使可以開車上路,在狹窄的產業道路與大小卡車會車前往高山部落,真的有種腿軟發抖的恐懼感。那時,都靠著對向來車的大哥大姊,一面喊著「可以,可以過」、「沒問題」,一面指導我控制方向盤,才逐漸抓到在山間小道駕駛的視覺感。

2023年8月22日那天參加來義鄉公所原農觀課舉辦的友善農業栽培課程。三位長者在上午結束新來義部落田間管理學習之後,詢問下午能否搭我的便車一同前往北大武山農場的觀摩。我很高興應允了,除了共乘節能之外,最重要的是路上有伴。

從新來義活動中心出發前,我以北大武山的「地穀倉咖啡」設定Google map路徑;它提供一條我不陌生的大道路線,即循著沿山公路,經過佳平部落,接著前往泰武村下方的舊武潭部落附近(見圖3)。不過,我們剛出發不到五分鐘,三位長輩就喊著「不對,不對,不是左轉(往沿山公路),要右轉(往古樓村)。」


圖3:新來義經沿山公路前往舊武潭的路徑圖。(圖片出處:Google Map)

我依著長輩的指示右轉,這時語音導航不准了,指示我要重歸正途(沿山公路)。於是長輩們說:「關掉關掉,不要聽導航的。我們在車上教妳走,從大後接佳興過去北大武。」

我在8月初曾去過佳興村的南大武山農場,怕長輩們誤會我們的目的地,提醒大家:「我們要去北大武的農場,不是南大武農場喔。」三位長輩肯定地說:「我們知道,兩個可以通的,我們會帶妳走。」

我相信所謂的長輩就是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想起老爸老媽也時常指示我非導航路徑,聽長輩的話,總能意外地增廣見聞。於是我關掉手機導航,循著長輩們的指引,從古樓村依序經過來義高中、來義國小兩個中繼點,沿途的丹林村喜樂發發吾部落和抓發立部落,是後座兩位女性長輩的出身部落;接下來,又從義林村的義林大橋通往大後部落,跨過瓦魯斯溪進入唯一面向來義鄉的泰武鄉佳興村。

印象中的佳興村是來義鄉瓦魯斯溪的終點聚落,再過去就是杳無人煙的深山。但,長輩們說:「有路的,可以走!」。我半信半疑地繼續往前開,那是一條產業道路。長輩們說,這是部落獵人通往獵場的路,也是天主教教徒跟北大武山泰武村教友互訪的路。這是一條不太寬闊的產業道路,車子在七彎八繞中一路爬山,翻越山頭之後,令人眼前一亮的頂點是個大部落,也就是泰武鄉泰武村,接著下坡一段路就會抵達位於舊武潭部落的北大武山農場。

開車在如此的上坡路段需要經驗,幸好會車機會不多。遇到坡度陡峭時,長輩們問說:「這樣的山路妳習慣嗎?」我說,以前不習慣,後來部落的人教我,就漸漸習慣了。回答的當下,心裡有點竊喜,突然發覺自己有點進步了。

結束旅程後,我回到辦公室用Google Earth重走一遍路徑。發現這是一條從A山頭到B山頭的捷徑,也算是內山部落獨享的交流路徑(圖4)。儘管長輩們搬到位於新埤鄉的新來義部落已有十數年,但還是維持著過去在丹林村和義林村走動的習慣,循著瓦魯斯溪的上游的山頭,直達泰武山的最東最高部落。


圖4:新來義經義林村大後部落及泰武鄉佳興村往舊武潭的路徑圖。(圖片出處:Google Earth)

如此的習慣,其實也能在老家大肚山的長輩身上看到。雖然,大肚山山腳下有便利的中山路(圖5黃色線,台1線),但對於長居大肚山山腰的老人家來說,俗稱的「山邊路」路徑短、沒有紅綠燈,即使路的幅度十分狹窄(部分路段會車困難),依然是沙鹿鎮竹林、犁份、鹿寮、鹿峰四里居民往返清水鎮最為快速方便的捷徑(圖5)。除此之外,這四個里的老居民,也各自有其翻山到臺中市的捷徑路線,隨著大肚山不斷開發,有些路徑因為夜景咖啡館而熱鬧起來,但多數還是居民享受人煙稀少、保留古早風味的小確幸路徑,也是彼此認知識別的一種默契。


圖5:臺中市海線地區的大肚山山邊路(藍色點線)。(圖片出處:Google Map)

對於山區居民來說,這些可及性(accessibility)低的道路,既成為部落保有自身特色的屏障,也是內部獨享共有知識/回憶的管道。另一方面,在觀光旅遊的框架下,機動交通工具進入困難的路徑成為一種更貼近自然的冒險、探險、尋幽指標。有些路徑經過規劃與優化已經成為轉入觀光市場的先鋒(如阿朗壹古道),但還有些地方(如土坂崑崙凹南段古道)正處於保有宜居部落生活品質的前提下,由居民及在地業者嘗試導入小眾遊客體驗。未來,隨著新觀光方案的推動,道路的景觀維護和文化與生態內容的充實,相信會影響居民與遊客對於「Jalan路」的認識和再定義。


圖6:2024年1月15日參加土坂部落崑崙凹南支線古道導覽。古道由不懂生活營區以文化部計畫補助號召民眾進行鋪設與維護,臺東大學人社計畫協助沿路解說板建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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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jinalja'avusan舊來義部落尋根活動」紀實(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