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坊

新作坊 Humanity Innovation and Social Practice

瀏覽人次: 294

文章分享:


從走讀到落筆:桃米駐點員的觀察與記憶

作者 / 李宜柔(暨南國際大學水沙連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研究中心專任助理)

一、起跑線:為寫作者鋪一條路

第一次看到《柒桃:桃米生態靈動祕語》(以下簡稱:《柒桃》)的定稿,那一疊厚厚的書稿令人敬畏。封面繪著倒塌的房屋前,一株充滿生命力的小草從縫隙中冒出,旁邊停著蝴蝶與青蛙,正是桃米的重生與蛻變。多數讀者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在小說裡的青蛙、螢火蟲、重建記憶與人情冷暖,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這些故事落筆之前,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地基工程」。而我,正是那個在背後默默鋪路的助理——安排踏勘、設計走讀、確認錄音、調動行程,把紙上的地圖轉化為可步行、可傾聽、可感受的時刻。


圖1:《柒桃》封面,描繪著921後桃米人以生態村為願景找到重建的希望。

從2024年春天開始,我陪著七位創作者在桃米村展開一連串的田野踏查與生活探訪。這些行程由我事先設計、安排,並邀請在地耆老與生態導覽人員陪伴同行,協助創作者在步行與傾聽中觸碰這片土地的紋理。帶路的是桃米休閒農業區推展協會榮譽理事長廖永坤,也是大家熟悉的「坤伯」,他以自己數十年生活經驗,將桃米的時代變遷娓娓道來。我們的探訪集中於春末與盛夏:午後,我們靜坐在中路坑溪岸邊,聽水繞過卵石的潺潺;晚上七點,轉身走向草湳濕地,看螢火蟲如夜空星塵般灑落草澤。烈日下,我們跟著坤伯走訪福同宮、紙教堂與每個刻著記憶的角落;雨後黃昏,坐進草本媽的民宿兼餐廳,嗅見筍香與刺蔥交織的味道,聽她訴說災後「桃米人從廢墟找回希望」的堅韌歷程。短短兩季,我與長輩們熟絡得像鄰家孩子:錄音機還沒開,他們早已娓娓道來921前連路燈都沒有的夜路與童年。

二、走入桃米:創作者的筆記本

走讀從來不只是「到此一遊」。坤伯帶我們站在廟埕,指著遠方稜線說:「早年隔壁的魚池鄉銃櫃、新城等聚落,因地勢高、水源不足,稻作只能一收,當地居民常需翻山越嶺到埔里買米,而位居兩地中繼點的桃米,是挑夫們挑米歇腳的小山村,因而有『挑米坑仔』的稱號」;草本媽端出自釀酸梅汁與鄰居送來的水果,並從四樓倉庫拿出她珍藏多年的「蝴蝶畫」,細細講述生命中那抹「從灰燼發芽的香草味」;青蛙王子帶我們到「綠屋」的生態池旁,介紹閃著光的腹斑蛙卵泡;青蛙ㄚ婆則在她的民宿客廳中,談及自己落腳桃米的契機,並帶著我們穿梭院子,展示她為拉都希氏赤蛙打造的微型棲地。

這些聲音最後成為小說的一部分:草本媽的故事被寫入〈蝶之生〉;坤伯田埂上的記憶化作〈起厝〉的結尾詩句;邱富添守著蛙池的孤寂成了〈王子的牢騷〉;青蛙ㄚ婆談蛙卵顫動的神情,也閃現在〈老松的呢喃〉中。創作者的想像力才是真正的引擎——我很慶幸能以桃米駐點員的身份,提著一盞微光的手電筒,陪他們在靈感的森林裡尋找出口。

三、羅進春與「說不出口」的緊迫感

最令我心痛的田調記憶,來自羅進春阿伯。原本,我們預計在福同宮拍攝他綁掃帚的過程,但就在出發前一個月,他被診斷罹癌。我們改到他家中訪談,他靠在木椅上,看著窗外低聲說:「我現在沒用了,也記不得以前的事了。」那句話讓在場的宗霖、科全與我一時語塞。我在那一刻深深體認到:記憶無法備份,也沒有能永久存放它的硬碟,晚一步,就可能永遠遺失。


圖2:罹癌與高齡退化讓羅進春耆老記憶模糊,對往事總是輕輕帶過,但他身後牆上密密麻麻的感謝狀與證書,無聲地訴說著他數十年來對桃米、對福同宮的深厚貢獻。

回程時,宗霖緊握錄音筆,彷彿只要握得夠緊,就能留住時間。《柒桃》最終以一行「天天要去福同宮燒香的羅公」悄悄留下他的痕跡,雖無篇章,卻是最深的致敬。那份遺憾,提醒著我們:地方書寫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必須在記憶消逝前按下錄音鍵。從那之後,我不再只用耳朵採訪,我學會以五感「存檔」:鼻子記下中路坑濕地野薑花的氣息;舌尖嚐出蜜源植物製成料理的滋味;眼睛捕捉黃裳鳳蝶飛舞的軌跡;手指撫摸香楠的樹皮;耳朵分辨三種最常聽見的蛙鳴——腹斑蛙急促、拉都希氏赤蛙清亮、小雨蛙則如連續水珠落下。這些「感官錄音」最終成為小說的聲音底稿:〈王子的牢騷〉描寫多種蛙鳴交織;〈螢河〉將璀璨螢光盡收文本;〈老松的呢喃〉讓夜裡的竹雞啼聲藏進年輪之中。

四、編織者與聆聽者:三茅屋的定稿之夜

在與桃米居民長時間的交流中,我與這座生態村的居民、解說員、民宿經營者建立了深厚的連結。草本媽曾笑著為我打抱不平:「助理沒署名,就算有,也在最小的地方,還花這麼多時間,真辛苦耶。」我笑回:「不會啊,我蹭到了不少晚餐,喝了很多樹葡萄汁,還免費上了好多生態課,值回票價了。」

創作者們的投入更讓我深深敬佩。有人為了寫出最貼近現實的蛙鳴節奏,反覆播放錄音檔;有人託我一而再地去拜訪村民,只為確認一張舊照片的背景是否正確。定稿前一晚,我們齊聚坤伯的民宿「三茅屋」,會議室外的小黑板上寫著:「桃米專書新創作,暨大師生同献策。」創作者們圍坐桌前,便條紙貼滿筆記本與桌面,筆電的鍵盤聲此起彼落,討論氣氛時而熱烈、時而靜默。雖然我不是中文系出身,無法提供太多寫作上的建議,但我了解這片土地,也聽過這裡的人說過無數次的故事,創作者們只要有關於桃米的疑問,我總能不假思索地說出背景、脈絡與人物名字。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大樹老師說的那句話多麼真實:「社造,就是要先交朋友,先聽,才能好好地回應。」桃米的長輩們真的把我當成了自家人,而我也很榮幸能成為那個靜靜記錄這場文學夜戰的人,見證一本書從土地上長出來的樣子。

五、5月28日:新書發表會的謝意

《柒桃》與中文系畢展《向海探尋》共同開展,地點就在古樸的桃米塾。陽光灑落,山風吹過老屋屋簷,也輕輕撩起了記憶的簾角。書本與海報排在門口,訪客在留言板寫下感言,展場裡瀰漫著翻書與對話的聲音。活動接近尾聲,學生上台致詞時說:「這些傷痛並不容易啟齒,感謝桃米人願意無償分享。」我站在後排,望著前排那些靜靜聆聽的長輩,心中湧出一股溫熱。坤伯神情專注,草本媽微笑頷首。陽光斜照他們的臉龐,皺紋與笑紋在此刻閃爍,照亮了一段跨世代共書的軌跡。


圖3:《柒桃》作者群發表創作感言,青年筆觸與長者記憶交會,讓世代間的理解與情感悄然流動。

返鄉經營「山上山下」咖哩店的黃竹鍵也參與了發表會,他分享道:「回到故鄉後,我看見了很多,有高潮也有低谷,但總有新的能量持續注入桃米,讓社區、學校、產業都能向前推進。」而坤伯則補充:「我們從沒路沒電的年代走過來,如今,這些故事終於有人寫、有人聽,真的很感謝你們。」草本媽也輕聲附和:「有冊,故事就袂死。」這句話,像火種一樣,悄悄點亮了在場每一位人的心。


圖4:〈蝶之生〉主角「林淑娟」的原型——吳惠娟。暨大同仁親暱地喚她「草本媽」,她所經營的「草本生活家」總是為在地青年敞開大門,是桃米溫柔而堅韌的象徵。

六、結語:書寫的重量

我們沒經歷過921,但我們走進了那些記憶深處。我們小心翼翼地轉述、逐字確認,只為讓筆下故事不辜負當事人。每一次採訪與書寫,不只是整理資料,更是一次與歷史的對話。

身為助理,我只是微小的織線者,真正值得喝采的,是那些熬夜寫稿、潛心耕耘的創作者,以及願意打開記憶、分享故事的桃米居民。只要一句故事能穿越紙頁抵達讀者,一束光就會從文字縫隙漏出,如螢火蟲點亮濕地。而在那道光裡,我永遠記得自己曾經全身傾聽,並懷抱著無盡的感謝。


【延伸閱讀】

地方書寫文學夢——桃米成書(上)
共作與分食:那個以前用來做大餅的爐具
營造大學與地方的社群力:專訪暨南大學江大樹學術副校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