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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田埔里巷的跨世代食農教育(上)

作者 / 鄭珮宸(前「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推動與協調計畫專任助理)

編按:《島嶼習作: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行動紀實》一書記錄了科技部「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第一、二期大學團隊伙伴的在地實踐歷程;在這些案例故事中,實作者們誠懇地寫下自己在場域的觀察、操作經驗和過程反思,並大方公開行動方案設計背後的構想與獨門心法,希望將與社區一起學習協作的感動及收穫和更多人分享。《島嶼習作》已在近期出版了實體書,同時開放公眾下載電子書,期待將汲取於本土的實踐研究養分反饋給我們鍾愛的島嶼。HISP電子報也特別選錄書中精采案例,與讀者共享。


驅車繞過整片甘蔗田,沿著小路彎進籃城社區,迎上冬季午後的慵暖空氣。一座小菜園旁以竹籬圍起、精心以四五盆栽點綴,牌匾題著「籃城餐坊」,與里民中心的籃球場區分而不斷裂。除了不時從院內溢出長者落子的驚呼與笑語,社區裡唯一的喧鬧,只從家家戶戶門口的大紅春聯隱隱顯透;每戶每家獨特的題字與落款,或者透露家主對團圓盼望、或者興奮宣告今年囍事。一張張春聯背後,透露出每個鮮活的人正在釋放自己的能量,傳遞給與自己同在一個故事中的彼此,也牽起相互扶持的動能。


圖:籃城社區壁畫,刻畫出早年農村的風景與生活樣貌。

「記得大學畢業那年,他還來我擺的攤位買過春聯。」暨大人社團隊在籃城駐點的鄭坤全,是從小在埔里長大的「在地囝仔」,談起自己和計畫主持人江大樹老師的淵源,不禁露出淡淡微笑,任記憶將自己拉遠。

坤全在報考暨大研究所時初識江大樹老師,擦亮了坤全對生命的想像,也引燃未來十多年的地方深耕能量;但這份能量的傳遞是緩慢發酵的。作為埔里當地青年,坤全年少時曾渴望離巢翱翔,也跟許多同輩的學子一樣離鄉求學,畢業後隨即在外求職。只是在展翅之際卻先後撞見 2003 年 SARS 疫情與 2008 年金融危機,無薪假與無預警休班,讓他對臺灣產業的脆弱性有所體悟,而這份反思更促成了返鄉的契機。

在暨大攻讀碩士的兩年半期間,坤全擺脫「在地的外地人」之稱,走訪埔里大小產業,研究地方產業行銷網絡,也深刻理解在地業主面對時局的心情與期待。畢業後,坤全先後在新故鄉基金會和暨大人社中心任職,新故鄉的工作內容含括甚廣,上至籌辦九二一地震十週年國際研討會,下及整頓園區、協調車輛出入動線和停車問題與排解人際紛爭。隨著歷練加深,坤全也逐漸熟稔與公部門和社區居民的溝通技巧。而在過程中的所見所思,離鄉與返家的內在掙扎、重新尋回的在地認同、對臺灣產業危機的洞察,以及捲動社區的經營能力,都成為坤全投入籃城在地食農教育的養份。

籃城公田:默默扎根不等於墨守田埂之間,而是培養在地人的新視野

2015 年,坤全正式進駐暨大人社實踐計畫的實作場域——籃城。這個典型的農業小聚落,接收政府、學界和在地青年三方能量的灌注,試圖將籃城打造為示範基地,帶動周邊社區的產業。但是計畫論述中呈現的美麗聚落,無論是其豐厚的傳統文化、生態資源還是農村景觀與人情味等等,這些投向籃城的浪漫眼光都來自局外人。「對這些老農來說,這就是日常;他看不到所謂的農村風景。」為了真正把種子播在社區人的心中,坤全碰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怎麼讓埔里人知道籃城之美?

當時人社中心與籃城的合作項目之一「公田」,是希望共同承租一塊農地,讓社區居民共耕共作,帶來共同收入,公田與公共菜園的實際收成則送到籃城餐坊,以支持社區既有的銀髮共餐活動;也透過從共耕到共食,凝聚社區認同。這些論述混雜著青農、尤其是外地扎根社區的青年最主要的想像投射。受到農村濃稠的人情味吸引,青農嚮往的是社群之間緊密相連,互助共好的放伴精神。這樣的生活精神若能在農耕的工作過程中體現出來,自然是美麗的人文風景。但是對一位有四、五十年耕作經驗的老農來說,田事並不浪漫:耕作,是換取家人溫飽的必須勞動;合作,是農村人力流失必然的互助交換。其中收成的意義更複雜,既反映著投入時間與金錢的回收,又是個人技術的展現,更是漫漫歲月相互依傍的情感。


圖:位於社區廚房旁的小公園,曾是籃城的第一代公共菜園。(鄭坤全提供)

長者們帶著對田壤的特殊獨特眼光,投向公田時,對於過去拿筆現在拿鋤頭的青年,以及捲動許多人參與的工作方式,一開始是覺得新奇,但更多是不理解。在老農眼中,若衡量投入的時間與產出的成效,由於公田種植面積小、又需要許多人一起做,不成比例的人力投入容易被檢討。再加上青年的耕作技術不純熟,又堅持環境友善農法,包括不用農藥和完全手工,種出的稻作容易受病蟲攻擊,長相不美、產出又少,長者更認為這些做法「無用」,更加深了他們的評價:「只是囝仔戲」,可以陪著玩玩、但不用當真。

如此時間一久,不僅老農逐漸退出,田地的出租者也「看不下去」想把田收回來自己種。青農與老農的你我之別,不再只是字面上的年齡差異,更展現在思考上、在實作中,以及具體的,對待田壤的情感差異。你我之別,日久成了「你玩就好,我真的沒空」的疏遠,影響力也侷限在一、二個關係較為友好的農友身上。

面對老農與在地人的「收成大檢討」,坤全和籃城好生活的青農並不氣餒,而是讓思考轉彎,希望老農看見青年人眼中的美麗地景。這也是坤全從公田學到最重要的一堂課:需要第三方從外部來肯定,於是更小一輩的學童便成為一個重要的切入點。孩子的反饋不同於外來者或觀光客的凝視,是實質的情感支持。對社區長者而言,不僅面對在地晚輩更有包容度與耐心,而且孩子們飛揚的眼神、驚喜的神采,就是長者重新肯定自我的最佳支援力。

「社區見學」於焉誕生。見學,既是見證也是學習與傳承,不僅希望新一代的孩子們與土地重新連結,更希望重建連結的過程中,能夠捲動更多老農、青農,以及在地社群的黏合,透過關懷同樣一片看似凝固甚至衰退的農村土壤,重新找回社區的能量。


圖:坤全(左二)陪同社區長輩解說手工插秧應注意的事項。

籃城的土壤自古肥沃,種植著茭白筍、紅甘蔗等作物;其中紅甘蔗於1950 年代起成為籃城的重要作物,直到 1960-70 年代的全盛時期,大片紅甘蔗田不僅是地景,更是品質優良的地方驕傲。但隨著人口流失、田地休耕,甘蔗田的面積減少了 90%。與甘蔗田一同消失的是以蔗田為棲地的西伯利亞候鳥,以及逐漸被年輕人遺忘的舞獅與武術等農村的宗教文化和自衛傳統。這些故事緊密依附在農村的土壤以及村中耆老的皺紋中,隨著籃城整體經濟轉型,逐漸從聚落中褪色。

而見學,則是希望透過重新踩踏在泥壤之上,再度串起這層層堆疊的故事。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坤全首先需尋找盟友。當時埔里圖書館也希望宣傳流動書車的活動,人員上則有駐點的故事老師,以及既有的繪本經驗,因此提供了人力與資源。在地鳥會因為長期關注候鳥議題,提供了生態解說老師以及賞鳥社群的人脈網絡。最後坤全找來長期合作的老農,希望老農提供社區的故事,負責講述部分農村的人文歷史。

看似完美地將資源組織起來、但最困難之處才正要開始。生態老師熟知候鳥與植株的知識,但是對當地的文化風景所知甚少;老農雖熟稔地方,卻因為過於熟悉而無法清楚說明脈絡,經常將三十年、五十年的經驗,用兩句話簡單帶過。為了讓雙方得以合作,坤全不僅需要事前場勘,更需要生態老師刻意「cue」老農說話,適時透過發問讓老農說出更多更具體的地方故事。將麥克風遞給耆老,也慢慢讓這群老農以一種新的觀點檢視自己過往習以為常的生活,重新發現日常世界中的珍寶。

首波活動相當順利,總計一百多人報名、分成五個隊伍,由生態老師與老農帶隊,走踏籃城的彎弄曲街。孩子們在百年三合院前打拳,聽著過去先民為田搶水的刺激故事;於夕陽下凝望暫棲的候鳥,聆聽在地的作物、產業變化,如何影響了這群以世界為尺度遷徙的生物。小小的籃城,乍看只是個臺灣漸衰的農村,青年迫不及待遠離之所,實際上卻蘊藏著國際級的生態與文化資產。對兒童而言,這趟旅程讓他們將眼神重新投向自己身邊的聚落。而對老農而言,直到拿起麥克風、看見地方孩子驚奇閃動的眼光,才知道自己的習慣,無論是故事、文化或者「常識」,都是重要的人文寶藏。在地人為自己的生活感到自豪,才有能量將這些經驗持續下去。三年過去,幾位合作的老農已經能夠獨立帶領參訪者,將從農的生命故事透過麥克風,娓娓向人們道出。


圖:社區長輩親自出馬導覽,為參訪者解說籃城的歷史和生活風貌。

進入國小:累積、能量方能延續 

籃城公田和社區見學的經歷,讓坤全從默默經營轉向更積極的資源散播,第一步就是進入國小校園。這不僅結合自己過去在當地累積的人脈和經驗,也是面對外部考績壓力的應對策略。

由於坤全穿梭於地方社區、大學和農友之間,不可避免地須面對不同場域對這個「人社中心助理」的各種期待:政府期待豐碩的成果報告書,大學生尋覓精彩的畢業專題,農友觀望著農事與學識的連結如何操作化,而坤全期許過去的經驗能豐富埔里故事的層次。配合見學與公田的經驗,坤全注意到孩子是真正將轉變帶入社區的媒介。在長期的的磨合、試錯之後,他找到一個切入點:國小校園的食農教育。

於是坤全跨入校園,將單次的活動與學期制的課程,鎔鑄為一帖食農教案。「重點在於累積,」他悠悠地點出:「如果以一年為期程,只會得到很多場活動;至少要三年的規劃,才可能變成持續的課程。」

從溪南國小開始,陸續連起忠孝、太平到育英國小,坤全根據每所學校的體質,從多種管道切入教育體系。但事情從來都不會一帆風順,過程中不僅需協調校園中的多方力量,還有人力不足的問題:「最麻煩的是,大家聽到你的提案都說『對對對,就是要這樣做,支持你。』但是『你來做!』,沒有人要真的下去做。」當時臺灣的食農教育概念才方萌發,「教材、教具、教案通通都還沒有到位。」因為缺乏具體可用材料,學校老師沒有相關知識和時間幫忙承擔額外的教案設計與規劃,「你也不可能為難老師,他們要做的事情很多、很雜,已經夠累了。所以我來做。」(待續)


圖:籃城長者在三合院前示範打拳。(鄭坤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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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田埔里巷的跨世代食農教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