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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屬於大鳥部落 ——《senay nua se pacavalj 屬於大鳥的歌》歌謠繪本編輯解密

作者 / 楊濬瑄(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中心)

繪本近年在臺灣算是掀起風潮,文字與圖畫的搭配,讓大人小孩皆能在裡頭找到自己享受閱讀的樂趣,也因此常被應用於教學,甚至被視為「教材」。原住民繪本在此脈絡下也如雨後春筍般出版,許多部落的發展協會、工作室等,都嘗試透過繪本說自己的故事,將文化寫進、畫進書中。在人社計畫中,各學校不乏有繪本的產出,那麼《senay nua se pacavalj 屬於大鳥的歌》這本與臺東縣大武鄉大鳥部落合作出版的歌謠繪本到底有什麼值得分享的呢?在這篇文章中,我想從內容編輯面聊聊它為什麼「屬於大鳥」。

故事的開端

大鳥照顧關懷據點(以下簡稱據點)歌謠班指導,同時身兼大鳥國小排灣族傳統歌謠老師的張美瑛手邊有一疊歌譜,猶記第一次拿到這些歌譜時,我便深深受裡頭的歌詞所吸引,覺得自己像是在翻看一本故事書。老師說,在過去,旋律對應的並不是固定的歌詞,而是人們會依著自己當下心情,選擇適宜的旋律以族語即興唱出自己想傳達的狀態。然而,現在多數孩子的族語程度已經失去這樣能力,於是美瑛老師便自己編寫了「固定的」歌詞,方便運用於教學上。

一開始老師只是覺得歌譜排版有些亂,想請我們幫忙重新整理,但當我們踏入據點跟vuvu[1] 們一起練唱,伴隨著歌聲,一些大鳥部落生活的畫面感自然而然地浮現,偶爾唱完歌,我們也會跟vuvu聊聊族語的意思、歌詞的涵義,他們也會回想到自己的某個生命片段。就這樣與vuvu聊了兩三次後,我們想用歌曲串起一段生命故事的計畫,變得更加明確。


圖1:大鳥關懷照顧據點位於大鳥天主堂旁的一個鐵皮平房,長者每週會在這裡聚會一次(2025年開始改成一週兩次)。

以歌串起生命的軸線

我們開始在進據點時觀察、感受vuvu們特別喜歡哪一首歌,記錄他們聽到歌時會分享的內容。也透過一些活動引導,先勾勒每一位vuvu各自的生命史,再另外與其中幾位vuvu約時間,深入聊聊他們的人生。經由這樣的互動歷程,我們最終在眾多歌譜中挑選出六首歌,並在與人社子計畫主持人林慧芬老師及葉淑綾老師討論後,決定了,就用一個小女孩當作故事主角吧!之所以選擇以女性為主角,如上一段所說,排灣族的歌謠,同一首曲調歌詞內容會隨著主唱人有所變化,而我們手中的歌譜,譜詞的是美瑛老師,因此其反映的除了是某個時代的共同記憶,裡頭多多少少有她自己身為女性的身影與觀察視角。

我們寫的故事,是關於一個為了照顧弟妹,國小畢業後便沒辦法繼續升學的女孩,她開始跟朋友們一起到山上的田裡工作、換工、談戀愛,又在家人的說媒下步入婚姻,最後以送孩子出外求學作為故事尾聲;每一個生命階段皆對應一首歌謠,透過故事與歌謠交疊出這個女孩的心境、她生活的環境場景、她與朋友及家人的互動。寫好故事後,我們將故事帶給照服員、美瑛老師還有大鳥認識的姐姐看,請她們提供細節調整建議,看著故事,她們笑著說:「這內容真的會讓人想起小時候一些事情呢!」

從語言看見文化內涵

為求慎重,即便美瑛老師提供的歌譜已是排灣語、華語並置,我們仍多次前往拜訪老師討論翻譯內容,這個過程現在想起來依然魔幻;語言人類學中,有一支線著重討論語言如何呈現文化觀點與邏輯,過去雖閱讀過相關文章,但直接參與這本歌謠繪本的製作,才算是清晰的感受語言與文化邏輯如何關聯,並為此興奮雀躍。舉例來說,〈kisasudju兩家人來認識一下吧〉這首歌本來中譯為〈提親〉,但美瑛老師看了看這個華語翻譯,突然嘆了口氣:「我覺得我當初翻得不好⋯⋯。」她進一步說到,kisasudju是指男方家族初次到女方家族拜訪,傳達自己看中哪個孩子做為媳婦的訊息,而女方的家長即便內心同意,也並不會立即答應這門親事,而是會迂迴的回答:「那我們改天找個時間再談談吧⋯⋯。」意即,kisasudju是正式提親前兩家人相互探查彼此心意的階段。聽完老師的說明,我們低頭苦思,最終以歌名〈kisasudju兩家人來認識一下吧〉拍板定案。另外,男方家族在kisasudju期間提及他們中意作為媳婦的那個女孩時,會避免直接道出女孩的姓名,而是會說:「我們想認識那個XXXX(名字)下面的那一位孩子。」以非常婉轉的方式告知女方家長他們中意的對象,這顯示在「niya sine laingan a ljapahucunuq lja avan a djaljedjalj ni savan ai 我們中意pahucunuq家族中savan下面那位」這句歌詞中。從kisasudju本身的意涵到歌詞內容,在在呈現某種婉轉與迂迴的互動,讓我想起我某個排灣族朋友會開自己玩笑說:「我們排灣族就是很含蓄然後講話一定是彎彎繞繞呀⋯⋯。」而當相處久了,會明白這種含蓄與彎彎繞繞,並非是不願說真話,而是在排灣族的文化情境中,對於「關係」與「秩序/順序」的重視,所以在很多場合,你會聽見族人通過各種方式反覆確認彼此的家族關係、社會網絡連結等。將歌詞放在社會情境中理解,在社會情境中理解歌詞,可以看出很多趣味。


圖2:與美瑛老師討論歌詞族語翻譯。

大鳥排灣語vs官方東排灣語

語言能夠玩味的不只有情境與文化意涵,還有地方口音。在整理歌譜時,我們發現美瑛老師的族語拼音法與官方羅馬拼音不太一樣。這是由於大鳥有一些特殊發音,而官方東排灣語是綜合東排灣各部落的發音後集大成的結果,儘管差異在外人聽來細微,但老師在拼寫時覺得若依照官方的拼法,無法反映地方特殊性,所以還是選擇用自己的方式進行拼音:

大鳥部落排灣族人,有其特別的音調及發音,不同於學校課文教導,因此在填詞時明知與政府發布的拼音有些許不同,如常出現「h」音,但必須用「r」來書寫的時候很糾結,不得已之下會比照天主教會書寫成「rh」(當h唸),畢竞學童學習時當然直接按字面發音,以致唱起來失去了「大烏部落」特殊原味,因此為了大烏部落歌謠的特殊性不得不按音記錄。

——節錄自張美瑛老師文章,寫於2024年《senay nua se pacavalj 屬於大鳥的歌》繪本製作期間,該文尚未對外發表。

但也因爲美瑛老師獨特的拼音方式,她在國小教唱時常常會被小朋友問「為什麼你跟族語課老師教的不一樣?」我們一方面認為保留屬於地方語言發音特殊性相當重要,但也明白小朋友當前的族語學習需求,必然要面對官方族語檢定,考量到這本繪本未來可能被運用於族語教學,思索再三後,還是決定找大武鄉排灣族語推廣員協助,幫我們以官方東排灣語再寫一次族語歌詞。而最終版本,在主要故事頁面我們放上的是官方東排灣語版本,後面附錄附上美瑛老師拼音版本。這部分我後來持續反思,若再讓我選一次,或許會想跟夥伴們討論重新翻轉這樣的編排。不過其實團隊內部也有共識,第一版不會是唯一版本,未來若有機會,可以持續與國小第一線老師們討論,再重新進行編排上的調整。

圖畫呈現

繪本圖畫繪製部分,團隊經臺東大學美術產業學系系主任卓淑敏引薦,與學生吳佳珊合作。對於細節我們力求能反映長者記憶中的樣子,如〈kalevai a zemiyan歡樂的跳舞〉出現的「鐘」,是在過去沒有廣播器年代,扮演著部落傳遞訊息的重要物件。乍聽到「鐘」這個名詞,眾人冒出的是如鈴鐺外型的西式鐘,但當我們帶著這個版本興沖沖的給vuvu們看時,他們紛紛表示部落的鐘是「一片」,而且因為長年被敲打,上面還坑坑巴巴的:「不是平平的一片喔。」vuvu們強調著。

另外,讓我們討論最熱烈的,為是否讓主角穿著大鳥部落族服。在原住民圖畫書中,很常使用族服、圖騰作為關鍵視覺要素,而大鳥部落的族服,由於部落某頭目家族曾與卑南族通婚,因此在形制與色彩上兼併兩個族群的元素,這也成為族人們自己相當自信與重要的認同。掙扎的點在於,雖然知道讓主角身著族服,絕對可以讓人一眼感受到「大鳥部落」,甚至是「原住民」的出版品,但這本書在說的是一個「日常」的故事——族人並不會在工作、做家務時著族服——部落的模樣並不奠基在外顯的物質,而是在每一日的生活實踐中構築出部落的樣子。於是最終我們選擇貼近真實的描繪,讓主角日常著便服,僅在〈kalevai a zemiyan歡樂的跳舞〉及〈kisasudju兩家人來認識一下吧〉兩首訴說聚會與婚禮歌故事的頁面中讓人物身著族服。不過,於色彩上還是加入一些巧思,選以藍、紅、綠這三個大鳥族服的主色作為角色日常便服、配件的色彩;以色彩反映屬於這個部落的特色,也回應族人對自己族服的認同。


圖4:歌謠繪本發表會結束後,放鬆的大家一起開心合影。

歌謠繪本發表會

當拿到熱騰騰的歌謠繪本,vuvu們相當很開心,又得知要在東大舉辦發表會時,他們顯得相當興奮,上台領唱的曲目從原本說好的一首直接加碼到三首。當天早上,我坐在接送vuvu們往返大鳥的遊覽車上,看他們早早就等在集合點,上車後更是抓緊時間開嗓練習,可以感受他們對此的重視。上了台的他們,表情雖有點緊繃,但都閃閃發光著。演出完畢下台後,每個人才突然放鬆般,開始吱吱喳喳到處拍照好不快樂,真心覺得可愛。

senay nua se pacavalj 屬於大鳥的歌》,不是從「單一故事」起頭,而是這群1940至1960年代初出生的大鳥部落長者生命經驗的縮影:他們從小跟著父母上山,帶著山上的記憶各自在不同鄉鎮打拼,有人留鄉、有人離鄉,時代在每個人身上留下不同印記,最後眾人再次集結,在天主堂一旁的小鐵皮平房中,唱出自己的回憶。美瑛老師作為中介者,讓這些歌詞響亮在長者聚集的據點,傳唱於孩子們上學的教室裡;來回於這兩處,美瑛老師說她很珍惜這樣的機會,每當創作出一首歌詞,一定會到據點帶唱,大家總會熱絡討論歌詞內容情境,該用什麼族語詞彙更貼切,讓她修改好後再帶去教孩子。

看著老師奔波的背影、聽著長者在唱歌後與我們分享的內容,我們知道族語歌謠不只是族語的排列組合,更乘載了個人情感經驗、文化邏輯以及敘事方法。透過這本書製作的過程,我們循著歌聲走出了據點所在的鐵皮平房、走入更多vuvu的家裡、田間,從互動與生活環境中感受歌謠的內容是如何誕生。當談到「文化」,我們常常會用可視、可碰、可聽的儀式、物質甚或語言作為表徵,但曾有個排灣族哥哥跟我說,他認為有些文化內容一定會在社會環境變化中因著不合時宜慢慢逝去,但文化精神是可以被傳承的。這說來抽象,但這幾年跟著大鳥部落不同的人合作不同方案,我似乎慢慢理解所謂「精神」為何,又這個精神是如何在變動中被默默的被轉化、延續或遺忘。本篇分享《senay nua se pacavalj 屬於大鳥的歌》歌謠繪本製作過程中的各面向討論與思考,希望能多少讓大家能感受,裡頭每首族語歌謠並非獨立存在,也隱含著某些文化中的抽象層次,而這些抽象層次搭配著故事內容,是真正讓這本歌謠繪本「屬於大鳥」的關鍵。


[1]排灣族語中,祖孫輩的互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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