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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照顧的實踐:從加拿老人會看見部落自主的可能

作者 / 張宏婷

2017年4月27號,東華大學東台灣社會實踐中心文化照顧團隊,偕同磯崎、支亞干、中平、太平部落團隊,浩浩蕩蕩地從花蓮南下至台東加拿部落,參訪加拿老人日間關懷站,其最受外界肯認的,即是自主自助的經營方式。

圖:加拿老人站的共食模式為,透過大家奉獻食材、公田共作,再由教會負責煮食。

加拿部落的日間關懷站,原先也是透過承接政府的計畫以維持營運,但在累積一定經驗和堆疊出共識後,部落開始嘗試不依靠外界資源(同時也不必受外界規範),自籌經費、自行規畫課程、透過公田的共同勞動支持共食等,這種部落自體長出的照顧模式,其實就是我們一直在探求的「文化照顧」——在照顧中結合文化,文化即是自己的生活。更進一步,透過和加拿文化照顧經驗對話,我更從中看見了部落自治議題最質樸、卻又最真實的操作,加拿部落對公部門原住民族照顧的單一思維、制度,所展開的對話和行動,毋寧是:讓我們自己決定,我們想要以什麼姿態,在部落生活、老去,而這不正是所謂的部落主體、部落自治嗎?

「小孩子都在外面,在部落的我們要互相照顧。」一直以來,主流社會一直將留在部落的人視為被動等待資源進入的「弱勢」,在遭受殖民力量斲傷之後,以布農族而言,即是原部落的迫遷與混居(領域性的剝離),但就像關懷站的班長──田興國所說,雖然組成加拿部落的社群和姓氏都不同,但如何「共構」一個屬於「我們」的加拿,從彼此的差異中看見相同,然後一起建構理想的生活,透過加拿老人會,我們看見,部落是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甚至,部落還有一種力量,是能夠懷抱進不同的「我」成就「我群」認同,長輩、返鄉的遊子、外地的移居者,一起帶著感情在這裡扎根生活。什麼是文化照顧?在加拿,那就是一種想要一起在這裡安居終老的想望和實踐。

2014年,也就是加拿老人會成立的第十年,開始不依靠公部門的補助自主營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突破?田班長表示,很多公部門的計畫雖然立意良好,但總是和部落「格格不入」,其由官方督導和以量化績效為指標的操作方式,帶給部落工作者及關懷站長輩很大的壓力。包括由原民會補助的文化健康站,長輩一個禮拜要上站三次,每次要安排課程,但就像志工邱月說的,長輩們還有自己的生活,還要下田勞動,「被綁得死死的,老人家也不快樂。」為了符合評鑑,有時還需要帶老人家去外面參加跳舞等比賽,「比賽前,老人家的血壓都飆到快200!我們嚇死了,趕快把長輩帶下來,不比了不比了……」元老級的笛娜也用很「部落」的中文和我們分享:「我們對那個關懷站(指先前受政府補助的模式)比較不願意的,是說他都會要指名說要做這個東西,我不敢、我沒有眼睛(指眼睛不好),就做得不好,又一定要完成。(自主運作之後)就說到要跳舞的時候,好哇,來啊就跳舞,很好很高興,就一直這樣。」

加拿老人會對公部門體制的反思和共識,也引發太平部落田榮富前理事長的回應。太平之前曾經承接政府的老人照顧計畫,現在也是門諾協辦長照2.0的協力夥伴,經驗豐富,但透過和加拿的對話,田大哥也有所觸發:「政府部門常常都只考慮到計畫,落到社區,往往就是為了計畫、評鑑而去做事情。」「那時候常是趕鴨子上架,為了辦活動才趕快去找老人來。」為了拿到資源,不得不為了滿足數據、評鑑而疲於奔命,甚至成了部落營造的僵化思維:「不拿政府的補助,怎麼可能有辦法做事?」而造成部落在意見上的分歧,乃至分裂。


圖:各部落的族人、工作者,彼此交流對部落生活的想像和實踐。

但在參照加拿的自助互助經驗後,各部落工作者所產生的對話毋寧是令人感動的,大家共同在摸索探問的是,如何自主建構和凝聚部落的主體和能量,不必然只能依靠外來資源,或更有主體意識與之合作,就像東台灣中心的湘漪所說,用部落的立場和角色來回應這些資源,同時說服這些資源的挹注者,部落有部落的做法!「我們現在開始就要有這樣的想像,因為這需要長時間的過程,否則,我們仍然會為了計畫而計畫,找錢來我們才要做事。」

什麼才是部落的主體、部落的做法?我發現,加拿老人會自助互助、每個成員都願意投入參與的基礎,在於投身其中的每個人都對這裡產生了認同和歸屬,每個禮拜一次的關懷據點活動,並非剝離了生活節奏,只餘「照顧」與「被照顧」的單薄互動關係,不是由志工來照顧長者,而是如同部落及社區健康營造專案經理人菊花的分享:「我都對我們的老人家說,你們是我的眼睛、嘴巴、耳朵;你們是我的手跟腳……就是不能沒有你們。」老人會的長者,也不是被動接受補助和照顧,而是共同參與並支持老人會的營運,這翻轉了我們對長者被動參與的預期角色,有些長輩甚至是從十幾年前就參與到現在的「元老級」成員!在公部門經費抽離之後,透過公田的共同勞動、共食;老人會營運的經費,是透過每個月老人家繳交的100元班費,而多為軍公教退休的志工們則是每月繳交500元,作為「一起出去玩」的基金,笛娜用很簡單的話語表達她對老人會自主的支持:「我們這樣很好(指自主營運),可是我們吃飯不知道從哪裡錢,就說,我們老人吼,我們有七千塊的錢嘛(每月的老人年金),出一百塊,一個月一百塊就好,可以啦、可以啦,好,我們就這樣子慢慢來……」這樣的支持也展現在老人會向長輩買東西時,像是志工們向長輩買雞,行情價五百,但她們都會給到一千,因為志工們知道,長輩都會再把這五百奉獻給老人會。

當下其實我很受震動,在我之前對文化照顧的理解,著眼於如何讓長輩接受更具文化敏感度的照顧,卻不曾想到,促進長輩對照顧體系的認同,甚至是主動參與,或許才是關鍵!以繳費這件事來說,長照2.0未來也將是收費型的服務,能夠改變長輩們的觀念,付費(甚至更多元的交換模式)以換取服務。而長輩們的認同更奠基於志工群犧牲奉獻的精神,像是志工邱月堅持一定要比長輩早到,讓長輩知道這裡有人在而能夠安心前來、幫忙看藥單講解醫生指示……這些融入於生活肌理,像家人般的關懷與互動,又互相學習(志工和長輩們互稱「同學」,從一到六年級),彼此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圖:很「嗨」的迪斯可風健康操。。

同時,在我們參訪的那天,透過細微的一些觀察,可以感受到長輩對這個站的重視、投入和豐沛的能量,在邱老師帶動健身操時(非常HIGH 的迪斯可曲風,搭配老師親暱的叮嚀:「來,看我,不要看地上,會頭暈。」一邊示範雙手上拉。井井有條,並不會因為節奏的迅速讓長輩感到吃力。)坐在我旁邊的笛娜,因為被前面遮擋住視線,屁股連著塑膠椅吃力的往旁邊移動了幾步,從頭到尾目不轉睛地跟著邱老師動作,ㄍㄧㄥ著的腿讓我忍不住想放棄,眼角飄去,笛娜卻是面不改色,絲毫也不偷懶,瞬間覺得自己「才是老人」!另一位舞跳得很賣力的笛娜,就算已經從部落搬到台東市區,每個禮拜還是會回來關懷站參加活動,「在台東的老人站都沒有認識的人,還是來這裡自在。」由此可知老人會提供的人際網絡支持是重要的,同時,開朗好動的笛娜跟我說她曾經生過重病,但靠她自己努力復健,「我不要孩子回來陪我,我自己可以,孩子回來我會懶惰!」這句話打中了我,之前也有另一位笛娜對我說了類似的話!

在邱老師下午的串珠課程中,由於其中一位(應該是磯崎部落的)阿公的手僵化不靈活,本來邱老師要幫阿公做完串珠,後來由我接手和阿公「協力」,一開始是我自己串,阿公在旁邊看,慢慢的,阿公會撐開鐵線讓我放珠子、再來,換阿公用他不靈活的手指,捻起如米粒大小的珠珠放進我撐開的鐵線(其實是我要用鐵線去找阿公的珠子),到最後我們已經培養出了默契,每成功放進一顆珠子,就發出如OK等「信號」。不得不說,對於阿公的「合作」,剛開始頗感意外,但轉念一想,或許是我在既定印象中,已經幫長輩貼了標籤,忽略了他們自身的能動性,經過引導和鼓勵,是能夠被展現出來的!

加拿的長輩進行表演,其他部落的INA們很高興跟著一起跳。
圖:加拿的長輩進行表演,其他部落的INA們很高興跟著一起跳。

「部落」的概念,就像這些阿公和笛娜,在她們身上,看的見殖民劃下的傷痕、時代刻鑿的斑駁與斷裂,但同時,卻也富含了傳統飽滿的力量、我之所以為我群的認同和價值觀,以及迂迴生存下的堅韌,是我們急欲復返的所在。透過這些長輩自主展現的能動和自主自立,就像是部落營造、部落自治的可能道路:是可以辦到的,我們在加拿,已經看見了如此之實踐。

當加拿摸索出了自己的主體性,便產生足夠的能量,與外部資源、外來的「健康」定義進行對話。衛生所的月如分享,一開始以衛生所的角度進行衛教宣導,像是戒菸、戒酒、戒檳榔,但她更直言到,衛教對傳統文化造成了衝擊,像是,以布農族來說,「腰圍要多少才算健康?」(底下大笑),體適能的標準對布農族是否友善?而在月如真正進到部落後,她發現,部落並不需要「戒除」什麼,而是一種「節制」的觀念倡導,並開發出替代的龍葵、山苦瓜飲品。因為貼近部落,月如從一開始的為難,體認到在部落推動應採取的是合作而非指令。提到外界注意到加拿老人會的成果,開始有資源想要挹注進來,月如也忍不住哽咽:「我們的老人會不會被搶走(建構的主體是否會被取代)?」底下的長輩卻起鬨道:「我們不會改嫁啦!」因為扎根在這裡,跟大家共同經歷過,所以是帶著情感再做事,而這個情感自然便會湧現。

什麼是文化照顧?其實與部落自主密不可分。基於認同凝聚了「我們」,闢出空間和力量一起去設想、擘劃在地生活的藍圖,讓我們自己決定在原鄉的生活,彼此照顧、互助合作,文化照顧和部落自治其實是互為血肉。這天,各部落的實踐者和生活者,擦出的火花,就像東台灣中心的之璘回饋時提到Albert Camus曾說過:「請別走在我後面,因為我可能不會引路;請別走在我前面,因為我可能不會跟隨;請走在我的身邊,做我的朋友。」請走在我的身邊,讓留在部落的我們,共構出一起的生活。


圖:各部落組隊參加團康活動。

〔延伸閱讀〕

〈尊重與融和──談原鄉部落文化與長輩照顧模式〉

〈原住民族地區長期照顧中的文化偏見──以失能者評估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