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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化「山海劇場」的社區劇場之火: 記山東野表演坊之《富世漫步》

作者 / 蔡侑霖(東華大學社會系副教授);攝影 / 高穆凡

再精采的戲劇都有謝幕的時候,然而留下的迴響彷彿已取得自身生命一般,成為一頁會被持續回溯與進入日常生活話語的傳奇故事。

有幸從總彩排、首演與最終場,三度跟著山東野表演坊之《富世漫步》的腳蹤,穿梭在幾乎被隱形的民樂社區中,且與部分居民互動。《富世漫步》由在地族人的社區導覽與戲劇所組成,戲劇方面可區分為四幕,起自以雨鞋為偶,透過雨鞋之眼看見當代太魯閣族人的生活,繼之以電台主持人與部落族人錄製的廣播節目,轉折到部落中一對兄妹的生活對話,再到部落小吃攤經營者與前來消費之族人間的聊天說八卦。有些共同主旨貫穿在四幕劇中,特別是傳統生活方式與現代性的張力與銜接,以及在遷徙與原鄉之間的掙扎,也逐步預告即將解謎的傷痛故事。關於具體的戲劇結構及內容,以及劇場美學與創作手法,身為劇場門外漢的我沒有能力討論,且已經有一些專業劇評觀眾的觀劇感想可供參考,本文只想聊聊我自己在觀劇過程中的初淺觀察與心得。


影片:山東野劇團介紹《富世漫步》的創作理念以及和部落合作的過程。(影片來源:山東野表演坊

首先,從總彩排到最終場,有些細節是越來越精緻的,總彩排中使用的黑色雨鞋在夜晚演出中較不具舞台效果,首演時即更換成會發光的黃色雨鞋;而彩排中,先觀劇後導覽的觀眾在循著狹窄階梯進入社區後,便誤闖最後一幕的場景「看得見山」燒烤店,後續演出時劇場馬上做出修正。另外,素人演員在越熟悉演出後,感覺上更進入演出氛圍,台詞也就越發精彩,例如廣播節目一幕中擔任獵人角色的族人,原本已然風趣,在最終場演出中更是妙語如珠。

演員台詞的轉變,似乎顯示即便有既定劇本,並不乏演員們的即興演出,或許這是社區劇場的本質之一:並非固著而具備流動性,演員必須視無法控制的變數臨場因應。變數之一,來自社區劇場演出時一些橋段允許觀眾與演員互動。由於每場觀眾組成不同,演員面對的情境也就不同;例如最終場演出時,觀眾對於口簧琴提出較深入的問題,本身醉心於文化傳承、且擔任傳統文化工作室場景演出的部落青年,也就揭露更多關於口簧琴的知識,包含台灣原住民族與東南亞南島語系民族間的口簧琴差異,也展示木琴與獵首笛,這在總彩排與首演場都不存在。再者,演員也可能口誤,有些在觀眾忽視下就滑溜過去,但有時觀眾們會提出糾正,演員需要及時回應。

另一個變數,來自每場演出的部落情境不同。總彩排是週四晚間,正如尋常的夏季工作天,高溫悶熱,辛勤工作的族人多半與家人在室內再生產隔天的工作能量;最終場演出為週日,演出前適逢午後雷陣雨,暴雨後山嵐吹拂帶有些許寒意,除了一戶人家在住家前烤肉,巷弄上略顯冷清;首演場則是週六晚間,正是部落最熱鬧的時候,通常也為酒神戴奧尼索斯所主宰的歡愉氛圍所環繞。

異質的部落情境為居民、演員與觀眾三者的互動帶來流動性,演員需即席應對,例如把烤肉的場景納入台詞,因應居民所位於的空間,做出台詞上與動線上的調整。同時,觀眾也與居民有不同的互動,例如首演場的觀眾較有機會學習如何合宜地接受部落居民即席的食物分享。


圖:觀眾們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穿越馬路,準備進入部落/劇場觀看演出。(圖片來源:山東野表演坊

然而,這不意謂劇場演出受限於部落氛圍的變化,而是展演本身也具備能動性。隨著劇場人員在開始製作時即長期出沒部落,以及在排練、彩排、正式演出時的現身,不斷地把原本抽象地說「要演戲」這件事、與劇本書寫一步一步地具體化,看起來此一過程可能改變部落族人的參與,從正式演出前願意主動協助打掃動線,到最終場演出中,雨鞋之偶出場時有族人在家屋庭院中高聲唸出雨鞋的太魯閣族語(Amikucu,源自日文外來語,太魯閣族沿用至今),也可看到更多的部落婦女帶著兒孫,或願意讓小朋友跟著劇情更迭與觀眾腳蹤而移動漫步,參與在這場訴說自己家鄉事的劇場之中。

最令我感動的一幕即來自於此,劇場中帶領觀眾漫步導覽部落簡史與空間的族人名叫Nac,在最終場的導覽中,一輛轎車緩緩駛來,Nac邊請觀眾靠邊讓路,邊說「最好不要影響到他們」(按:指其他族人),沒想到來車駕駛搖下車窗,說了聲「Nac加油!」可以想像,以今日台灣原住民部落充滿不少內部歧異的現況,對於外來藝展團體與觀眾穿梭在部落巷弄、進行劇場演出與觀賞一事,恐怕也會有異質的看法,然而劇場人員與部分族人長期協力的付出在捲動更多族人的參與方面,似乎展現了以草根行動創造團結性(solidarity)的能動力量。

另外想提的一點是,觀眾分為兩組,一組先觀劇後導覽,另一組先導覽後觀劇。我有幸經歷兩種方式,除了可以知道在廣播節目這一幕中兩組觀眾所閱聽的內容有所不同(先觀劇者是獵人關於狩獵知識的分享,先導覽者是耆老yaya對於遷移歷史與原居部落生活的回憶)外,也感受到不同的戲劇張力。[1]

相較而言,個人偏好先觀劇。誠然,先導覽固然能先認識部落歷史與劇中人物個人生命史的背景,在觀劇時容易進入劇情脈絡,然而或許也因為如此,感覺上劇情開展上比較不會令人有驚奇、驚訝之感。先觀劇時,比較像歷經解謎的過程,隨著劇情開展積累總總疑惑,例如為何第三幕中要談那對兄妹的故事,又如第一幕中已以雷聲暗示,第二幕中帶出的「山上出事」到底指什麼事,觀眾的這些好奇在導覽中一一解開,感覺上更具備戲劇張力。

這樣的安排似乎也提供觀眾與導覽者之間基於劇情的更深刻對話,這是先導覽者相對缺乏的,而較深刻的對話又可能進一步引發導覽者的隱藏版故事。最特別的是總彩排場時,當Nac提到當代族人在面對山上之家與山下之家兩者之間的拉扯掙扎時,一位婚入其他原住民部落的漢人婦女回饋當代舊筏灣部落的故事,復而使Nac有後續的分享,也才讓觀眾弄清楚,第三幕中兄妹互動中出現的「十塊錢」,原來承載著其生命中另一段傷痛故事,與觀眾溫暖的回饋互動。或許,訴說本身也正是某種療癒過程。


圖:演員與觀眾於演出結束後,於最後一個場景合影。(圖片來源:山東野表演坊

最後,「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但願社區劇場燃起的故事之火,能夠在洄瀾如野火蔓延。事實上,連同《富世漫步》在內,這已經是我兩年內在花蓮縣境內看過的第三部社區劇場演出,前兩者分別是花蓮老王的《咱溝仔尾ㄟ》和磯崎部落婦女的《Ina卡拉OK》。這兩部均有明確的政策指涉對象,都涉及花蓮縣政府推動的大型觀光場址開發計畫;前者是將溝仔尾社區改造成「日出香榭大道」,後者是將磯崎國小舊址闢建成「山海劇場」。易言之,行動者透過社區劇場作為抵抗「發展主義」[2]的集體行動,嘗試以草根的方式尋找另類可能性,《Ina卡拉OK》更證明用不著水泥化的大型觀光導向劇場,社區居民作為素人演員,依然能夠在專業劇場工作者的協力下向外來拜訪者呈現自身的故事,更日常且更具彼此互動交誼的可能性,也足以跨越夠水準的美學門檻。更何況,支持社區劇場所需經費相較於大型開發計畫而言是九牛一毛,難道足以焚化「山海劇場」的社區劇場之火,不應該是更具正當性與優先性的政策選擇嗎?


[1] 必須先指出的是,以下的討論有待商榷,畢竟我是經歷總彩排場的先觀劇,才在首演場先導覽,關於先導覽時相對缺乏戲劇張力的感受,亦可能來自已經在前一個場次看過劇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