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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願景

作者 / 蕭鄉唯(臺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助理教授)

自2019年7月15日加入國立臺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簡稱東大人社實踐計畫)後,歷經六年多的時間,我逐漸體會為推動創新與實踐似乎需具備某些重要元素,其中包括對話、想像、行動、期望,以及最重要的「團隊」。藉由不斷推展與串聯上述五個元素,不僅可促進轉變,更可面對轉變,進而趨近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的願景。

回想起參與計畫的第一天,正好是台坂村聯合收穫儀式。當時剛抵達會場的我在觀察四周、試圖理解現場情況時,看見一個哥哥正在引導年輕人進行準備工作。雖然是第一次參與台坂村的重要活動,那位哥哥卻是這個陌生環境中我最熟悉的身影,但又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經詢問預先抵達現場的同事後,我才確認他是我在屏東縣三地門鄉三地村曾有一面之緣的台坂青年會會長──董又瑋(我稱他為又瑋哥)。


圖1:2019年台坂村聯合收穫。

過去的種種回憶湧上心頭,尤其當年在三地村的會面時,本來醉倒在地上又忽然滿血復活的又瑋哥曾尖銳地向我提問:「你愛原住民嗎?你為什麼這麼積極學我們的文化?你的核心價值是什麼?」雖然當下大家都叫我不要理他,但這個問題一直留存在我的心中,引發我對田野工作的反思,不斷地自問:「社區中的大家教導我這麼多,我能回報些什麼嗎?

場景從三地村回到啦里吧,我走向前與他打招呼。他帶有些許遲疑向我問候,但想必他已沒有印象,畢竟當初碰面時,大家都已快斷片。但是,在接下來與又瑋哥相處的時光中,他總是不藏私地分享投入社區事務的核心價值,並在東大人社實踐計畫探索創新與實踐的路徑上成為賦予勇氣的後盾。

東大人社實踐計畫啟動初期,聚焦在大竹高溪流域的兩個持續實踐傳統祭儀的社群——土坂村與台坂村,而並未與又瑋哥所居住的啦里吧部落(簡稱啦里吧)有太多交集。啦里吧在國家行政劃分上雖隸屬台坂村,與同屬台坂村的台坂聚落分別坐落於彼此對望的斜坡上,但也許是因其居民多半改宗基督信仰,在偏好「深入認識傳統文化」的學術取向中並未獲得關注,甚至其居民往往也以「沒有文化、不被看見」來形容啦里吧在該區域的情況。

當初,東大人社實踐計畫的工作多半集中在台坂聚落,積極向在傳統文化耕耘已久的族人學習,期盼貼近文化脈絡探尋可能的實踐方案。在這個情境下,東大尚未與啦里吧發展互動,但我個人在「部落水滸傳」(由同一屆的賓茂、金崙、香蘭、大鳥、台坂青年會會長所組成的團體)聚會的場合與又瑋哥和其他兄長們持續交流與請益,期盼由多尺度的視角理解整體南迴,以及台坂村的當代處境。

某日,同樣在即將斷片之時,又瑋哥問道「東大到底要做什麼?有沒有想過一些事應該從根本做起?而不是做一些錦上添花的事,才能夠滿足你們大學所謂的社會責任?」又瑋哥的提問突顯出在學術研究與社會發展的脈絡中,某些區域往往被過度研究,又或是被視為明星社區,持續吸納著多樣資源投入,促使地方社會得以在與外界互動中持續檢視自我,並探尋可能的轉變。因此,如啦里吧這樣被視為「沒有文化」的部落,不僅較為缺乏外界能見度,更衍生內部動能因缺乏擾動而遲遲無法凝聚的困境。

雖然啦里吧是個「普通」的部落,但她其實體現了多數原民社群面臨人口老化、災害威脅、信仰轉變,以及產業發展停滯等普遍的問題,使得她的「普通」成為重要特質,促使東大人社實踐計畫得以思考並回應多數原鄉所面臨的共同問題。在與又瑋哥互動的過程中,我總覺他孤掌難鳴,但在彼此陪伴的過程中,我逐漸感受到對話、想像、行動、期望,以及團隊等五個社會實踐中的重要元素如何驅動可能的轉變。

對話

身為異常長壽的青年會長,同梯的其他部落兄弟都在任期屆滿(約3至4年)後卸任會長,但又瑋哥卻面臨無法交棒的窘境。就我的觀察,一方面是他樹立了難以超越的標竿,使得後輩卻步於擔任會長一職,另方面則是他在陪伴後輩的過程中,儘管總是不藏私地分享自身經驗與想法,但其中的內容似乎過於抽象,以致於大夥僅能聆聽,卻無法交流且進一步實踐。雖然我多少可以理解又瑋哥所期盼傳達的「核心價值」,並看見他不希望侷限青年們的想像、期待大家自由發揮。然而,他的精神喊話似乎多半讓人摸不著頭緒,進而難以與後輩進行更有效的討論。

同樣的,當又瑋哥積極帶領青年會與文化健康站(簡稱文健站)協作時,雖然他企圖在對話的過程中汲取不同的觀點,但文健站的長者、照顧服務員(簡稱照服員)與督導往往不太清楚雙方協作的項目與目標為何。又瑋哥有時對我說「東大進來很好,我們可以有許多討論」,但其實我總是思考,要如何促進在地社群內部的對話。在人社實踐計畫的範疇中,「對話」本看似是大學與社區攜手行動的出發點,然而社區內部的不同群體、性別與年齡層往往也需要更密切與有效的對話(圖2)。


圖2:促進對話不斷發生。

為了促進對話,群體之間似乎需要轉譯者。例如,我透過與又瑋哥密切討論,將他的迷之音翻譯為啦里吧文健站督導──古明哲可以理解的話語,並再回過頭來,帶著古明哲的想法與又瑋哥討論。同時,我在東大人社實踐計畫的同事李昀融與張雯喬則積極與其他青年、長者以及照服員討論,嘗試歸納與串聯不同的觀點與期待,我們一同扮演潤滑劑,使資訊與想法平順、又或是曲折但有效地流通與交換。在這個過程中,不同的想像開始出現。

想像

我們要做的事,大家可能比較難想像」,又瑋哥說道。雖然早在又瑋哥父親擔任鄉長的年代,啦里吧便曾推動社區營造,但早期多半著力於硬體設施修繕,導致啦里吧居民對於社區認同、又或是「人」的營造較為陌生。又因著前文所述的種種現況,啦里吧居民較少經歷由某種核心價值建立所驅動的社會行動,進而不易理解又瑋哥所期待傳達的想像。

透過轉譯促進對話,我們藉由提供一些具體的案例,期盼不同行動者嘗試建構想像,並在過程中蒐集、並銜接不同的想像。例如,當又瑋哥傳達:「我有一個夢,從小存在心中的美麗藍圖,嚮往著過去共食、共生、共享、共榮、共存的社會形態,『利他』的精神、『互惠』的模式。……,在『共事』中找到『共識』,慢慢勾勒出屬於我們的『台坂』」的(很抽象吧!?)核心價值,並鼓勵青年推動社區遊程時,曾有青年向我提問:「遊程只吃山地飯(以多樣野菜所熬煮的粥),觀光客會不會覺得我們很遜?


圖3:青年講解烹煮山地飯的野菜。

為了將「夢想」轉譯,我嘗試說明野菜所承載的山林知識如何展現在地文化,並強調那些習而不察的生活模式,所蘊含的價值如何成為當代觀光中的亮點,期盼青年放膽參與想像、逐步凝聚行動能量。轉譯不僅是將抽象的思維具象化,更重要的是為不同聆聽者找到適合的話語。也就是說,轉譯者必須積極洞察每個行動者的興趣與專業,進而讓大家在想像中看見自己可能的立足點,使行動得以發生。

行動

將想像付諸實踐需要情境。無論是在與啦里吧文健站共同探索文化照顧的可能模式時,陪伴文健站申請臺東縣府的「原住民傳統醫療保健計畫」,又或是為了規劃與推動遊程而多次安排的校外教學(圖4),以及在本期新作坊另外三篇文章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文化部「原住民族村落文化發展計畫」,都是為了讓想像得以發生的重要情境。對我而言,由地方大學所執行的人社實踐計畫最關鍵的課題便是「行動是否具備『足夠』的公共性」。此處所強調的「足夠」也許只是給自己找臺階下,但曾有場域伙伴在我奮力追尋「全面」公共性的過程中,半開玩笑地說「除非今天你來發現金,那才是『大家』的事」。


圖4:初次社區導覽。

雖然我沒那麼悲觀,但我也不想太樂觀,畢竟這個「想像」能走到什麼地步沒人可以保證,那麼該如何鼓勵眾人朝向未知邁進呢?在往想像衝刺的過程中,我抱持兩個原則。其一,行動的大門必須敞開,隨時歡迎新伙伴加入;其二,凡事坦白,任何挑戰與困境都要盡可能不在情感超越現實的情況下盲目行動。要做到這些,彼此間的信任極為重要。為了形塑由想像邁向行動的情境,勢必涉及人力、環境與經濟資源的運用,因此不乏將資源壟斷、集中在自我群體的案例,甚至藉由防堵外人參與避免稀釋資源,進而喪失擴大行動公共尺度的可能性。

誰人無私心?沒錯,但也因此必須時刻警惕,相信並持續確認彼此同樣是為了轉動社區而努力,並且當面臨各種困境時,敞開大門探詢各種可能性,持續嘗試將想像付諸於行動。在這個過程中難免必須承受許多挫折,但當逐漸看見行動讓過去的想像不再虛幻與遙遠時,各種的期望將油然而生,並逐漸於心中建構「自己的」核心價值,慢慢堅定並明白為何這一切值得投入。

期望

一同從對話、想像,經由行動邁入期望,人們終將各取所需。這裡所謂的各取所需絕非自私自利,而是在實踐想像的過程中,因心中價值輪廓逐漸清晰,開始對未來產生相對於想像的具體願景,並隨著行動過程成長,逐漸知道自己可以再貪心一點點抱持某些期望。透過人社實踐計畫與又瑋哥互動的日子裡,大夥也許原本只是回應一份工作、一道命令、一個請求,但是在攜手行動的過程中,啦里吧有些年輕人期盼自己能更使勁地抓住目標,而又瑋哥在某個程度上則期待能安心放手,交由後輩持續追逐多樣願景。

在啦里吧打滾的這幾年,每當又瑋哥說道「我最近有個想法」時,我總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期待我們可將現在的動能往後延伸,卻又擔心現有的能量並非如我們所想的如此豐沛,若節外生枝很可能消磨那好不容易生成的期望,迫使一同將想像付諸行動的伙伴再度迷失方向,回歸到僅是回應一份工作、一道命令、一個請求的心態。此時,重新開啟對話極為重要,與佔據共同行動中不同位置的人確認後續的規劃是否契合彼此的想像與期望。畢竟,雖然種種行動或許尚未滿足「足夠的」公共性,但倘若能有些許成績,都是因多樣的想像、行動與期望得以透過對話凝聚,組成一個敢傻敢衝的團隊。

團隊

我們往往會聽到「一個人可以走很快,一群人可以走很遠」的論調,但這究竟代表了什麼?若沒有一個人開始走,會有一群人開始走嗎?這群走很遠的人,還是原本那群人嗎?團隊的形成宛如由單一細胞逐步匯集而成的生命體,以某種共享特質為基礎,逐漸組成肩負不同任務的器官,並於再生與凋亡的持續輪迴中使生命體繼續行動。同時,當發生病變時,能切除就不要依賴止痛藥。雖然每個細胞都同等重要,但終將面臨輪替。因此,傳承與引導是讓團隊持續運作的關鍵,而在這之中,首要任務是對話。

在東大人社實踐計畫啟動之初,宛如一場冒險遊戲,李昀融、張雯喬與我沒日沒夜、不分平日週末地積極探尋將想像付諸行動的可能性。我們分享對眼前事物的觀察、猜測話語的弦外之音,剖析酒桌上與清醒後的人際關係,並經由不斷的交流與討論,嘗試讓彼此處在同一頻道,讓三人盡可能掌握每個行動背後的思維。當我登出博士後研究員一職後,李昀融跟張雯喬將過去累積的經驗持續傳遞,讓隨後加入的新同事邱筱喬博士與黃凱禎順利接軌。

雖然如今又瑋哥似乎不再孤掌難鳴,但同樣的生命體(團隊)再生與凋亡的過程勢必會發生在啦里吧。因此,借助過去凝聚團隊的經驗,我們將持續扮演轉譯者;但如今的轉譯者,不再僅止於促進訊息的間接傳遞,而是積極開啟直接對話、討論的機會,期盼確認彼此的想像、使行動的經驗得以傳遞,並在過程中串聯不同的期望,試圖讓這個有機體持續存活(圖5)。


圖5:持續成長的生命體。

請聽我說

閱讀至此,其實我也正在嘗試與您對話,期待呈現我們團隊的運作模式,也希望傳遞近幾年的經驗與領會。雖然每個細胞都有生命周期,但正如又瑋哥所秉持的原則,無論核心價值是關於行動的公共性、對彼此的許諾,又或是等待改變到來,我們都嘗試在有限的時光中追逐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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