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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人才.培社區.織網絡:陳東升老師專訪

作者 / 郭怡棻(前「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網站資料庫維運與推廣計畫專任助理)

「當我們把不同取徑的新學術研究典範建立起來,也許就會有更多學者覺得他可以再入世一點,他不是單獨的一個人,他有一群跨越不同學校的伙伴,大家能 Be Together 與 Together to Be。每當臺灣社會碰到重大問題或挑戰時,可能會有更多人在不同位置站出來。」

大學與地方,兩個看似彼此空間緊鄰卻關係若即若離的群體,在 2013 年正式啟動的國科會「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下稱人社實踐計畫)中,開始有了進一步的接觸與交往。

2025 年夏天,人社實踐計畫正式進入第六期,這項以人文社會學科角度出發,鼓勵大學組成跨領域團隊進到地方,與公眾、公民團體、公部門⋯⋯一同協作的計畫,在推動十二年後,對於計畫成員、大學自身和地方社會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新作坊曾於 2016 年專訪陳東升老師,請他暢談第一期計畫執行後的觀察與感想。這幾年,隨著中央部會的政策推動,國內大學重視社會責任與履行社會實踐的風氣逐漸盛行,與此同時,疫情、戰爭、氣候變遷、能源轉型、高齡少子化等各種挑戰急遽升高,我們再次拜訪陳老師,希望從過去十二年的經驗中,了解人社實踐計畫的推動有哪些累積?為將來做了哪些準備?進而提煉出臺灣的人文社會科學和高等教育迎向未來考驗的可能解方。


圖1:陳東升老師在2019年的《新實踐與地方社會》新書暨成果發表會上介紹計畫願景。

重回初衷

「我們要建立一個不同的研究取徑和典範,最重要的就是學術社群,而且是跨不同世代的學術社群要先培養起來。」

相對於偏向靜態意涵的「人文」與「社會」科學,「創新」與「實踐」這兩個具有鮮明意象的動詞鑲嵌在計畫名稱中,正凸顯了人社實踐計畫希望突破舊有框架的行動性。這不僅反映在計畫創設以來,即放在網站上提醒所有成員的SLOGAN「解決老問題,要用新方法!」,還揭示了人社實踐計畫的願景之一是建立新學術典範。

什麼是「新學術典範」?陳老師說這是一種「將理論與社會實踐結合」的新研究路徑,他進一步闡釋:「學術主流的典範是追求尖端知識的創新突破和研究卓越,而另外一條路徑則是將理論與實踐結合來面對社會重大的議題。」由於每個學術研究者與大學的特色跟定位不同,陳老師認為新的研究典範並不是要取代原來的學術主流,而是讓不同的典範可以並存共榮。合適比重也許是純粹學術研究百分之七十,實踐研究百分之三十,「大家各自有不同選擇,臺灣社會的公眾因此能看到人文社會科學除了知識的探索與突破外,也可以跟民眾站在一起,一起來看待有哪些重要的問題,我們可以共同面對與共同解決。


圖2:計畫季工作會議中的互動。

跨世代學術社群連結成形

「『人』要培養出來,有人才有辦法做事,也才能夠穩定地把我們當初設定的目標跟理想落實下來。」

要建立新學術典範,需要有一群長期投入,有同樣價值、信念和方法的人組成社群持續參與。不僅如此,陳老師還特別強調需要組成「跨世代」的學術社群。因此,人社實踐計畫在一開始的機制設計上,就將博士後研究員納入,與研究助理一起在實踐場域長期駐點工作,同時鼓勵各個大學在選聘專任教師時,優先留用這些具有實踐研究與教學經驗的新血。目前每年計畫團隊聘請的博後加起來約有十三至十五名,截至2024年底,總共有六十九位博後參與,其中四十位後續獲聘為大學專任或專案教師。

培養這些年齡平均大約三十五歲,具有跨領域合作經驗,也認同社會實踐價值的博後為何重要?陳老師認為這群青年研究者肩負起「承先啟後」的重任,從他正式在大學任教到退休之間,至少會有三十年的時間,他們能影響學校中的教授、副教授一起投入大學社會實踐工作,他們能帶領後進的教師共同加入,他們開設的課程也有機會帶動新一代學生參與。從單一計畫推動到校內形成跨世代學術社群,甚至變成學校的辦學特色,如此一來,理論與實踐結合的新學術典範才能一棒接一棒繼續延續下去。


圖3:陳老師擔任人社實踐計畫與臺日聯盟合辦的「新實踐國際研討會」論壇主持人。

當我們「連」在一起

「網絡的人數越多、連結越密,當臺灣碰到任何挑戰、任何問題的時候,這個網絡因為夠密有韌性,所以什麼事情掉下來,它都接得住。」

跨世代學術社群不僅在個別學校形成,還需要跨校連結,才能編織成綿密的社群網絡。人社實踐計畫一年有四次季工作會議(下稱季會),還有不定期的讀書會、寫作工作坊、培力活動相繼舉行;尤其是季會,除了票選出討論議題,由各校團隊結合自身實作經驗分享,再由友校成員評論外,也經常規劃分組討論或審議活動,讓團隊中的教師、博後、助理這三種不同角色者跨校交流。而一、七月的季會還會搭配場域參訪活動,所有成員移師到當次承辦大學團隊所在地,一天開會討論,一天到該大學的實作場域參訪,實際認識場域中合作的在地伙伴和實踐議題。眾人甚至還化身踩點員,為友校團隊與在地合作開發的潛力景點、解謎遊戲、遊程餐食、照顧活動⋯⋯,提供第一手的體驗回饋。如此多元的互動設計,「就是希望讓不同學校團隊成員能連結在一起,讓大家知道自己不是單獨孤立,個別地在做事情」。

透過彼此經驗分享、心理支持,來刺激實作靈感、補強行動漏洞,更重要的是培養跨校情誼。陳老師以博後為例說明,這些有共同理念、散布在各地的青年學者,若能結為朋友,不論是在經驗的切磋、論文的研討、資源的分享,以及行動的動員上,都能彼此號召與協助,並且影響周遭的人們和所處的組織。這不僅能讓人社實踐計畫能夠長期推動下去,結成緊密的社群網絡也能撐出韌性,去承接臺灣社會所遭受到的各種衝擊。


圖4:季會跨團隊分組討論,有助於各校成員交流。

對於社會網絡連結的重要性,陳老師舉COVID-19疫情期間口罩發放的例子說明。在疫情來得狂暴猛烈,社會大眾急缺口罩之際,全臺六千多間的健保特約藥局挑起配售實名制口罩的重任。由於這些分布在社區中的藥局密度高、距離近,平時也與鄰近居民建立起信賴關係,加上建置完整的健保資料庫,才能在短時間將口罩這項人人有需求的防疫物資,迅速公平地販售給鄰近居民,貢獻於防疫。

話鋒一轉,陳老師指出,大學的社會實踐不僅需要學界內形成社群網絡,大學內部的網絡更需要與外部社區、部落緊密連結,相互合作,編織更為緊密的社會網絡。當地方社會遇到像疫情這樣的巨大衝擊時,每個節點能自立自助,又能經由平常建立的關係網絡,彼此互助,流通資源,既分散風險也將傷害減低。「大家連結在一起,可以做到一、二個人沒辦法做到的事情,這就是很多人在說的:『一個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遠』。


圖5:與各校伙伴們拜訪實作場域。

以地方為本,相伴培力

「大家共同協作、平等對待,讓地方慢慢理解到他是有能力的,他是可以共同來做一些事情。」

人社實踐計畫有個從初期就流傳下來的「傳說」,十多年過去,仍為眾人津津樂道。據說,人稱「總教官」的陳老師在當時會獨自低調地訪視實作場域,卻發現有些大學團隊成員並不常待在社區,為此他曾語重心長地提醒各校:「第一線的博後與助理一週至少有三天要到場域去」。我們沒親自向陳老師求證過這件事,但卻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因為這故事明確反映出計畫的行動守則:大學需要與地方長期生活在一起,共作共學,才可能建立平等信任的伙伴關係。

人社實踐計畫非常強調的,就是我們要跟在地的大家一起來共同協作」,這樣的共同協作,不僅是從議題設定,需要大學與地方一起討論,還包括行動方案設計、過程參與、事後檢討⋯⋯,都需雙方共同摸索、協力完成,並非由大學單方面指揮、要求地方配合。「剛開始,地方可能需要大學人力與資源的協助,經由共同實作,地方感受到自己受到尊重,能平等參與,也逐漸理解自己是有能力去看到問題、擬定策略、尋求資源、修正行動來解決問題。」這種以社區為本的「培力賦權」方式,即是計畫辦公室經常與各大學團隊溝通的重點。而不同大學團隊的執行經驗也再次印證了:共作的前提,需要長期且持續地相處「跋感情」;若是為了業績,短暫地到社區「搵豆油」,則實踐無以扎根,合作也不能長久。


圖6:參訪實作場域,實際體驗社區長輩健康促進課程。

不怕補破網,從失敗中學習

「從失敗裡面學習,這一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

既然提到大學與地方一起編織社會網絡,我們也很好奇織網的過程中,總不免有摩擦和挫折所造成的破洞,陳老師身為人社實踐計畫主要的推動者,怎麼看待這件事。陳老師不諱言,計畫執行至今,有少許大學團隊從計畫主持人、參與教師、博後、助理,彼此之間對於計畫執行沒有形成共識,眾人分工零散難以整合,加上資訊無法流通,意見不能溝通,成員各行其是,使得團隊很難同心協力完成既有目標。這些情況雖然讓他感到失望,「不過,當然我們也知道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可以達到設定的目標,真實世界就是會碰到很多的困難與挫折」。

面對這些衝突、挫折和失敗,陳老師又是如何因應?「我覺得我們就是要從失敗跟衝突裡面去學習:第一個,為什麼會造成這個衝突跟失敗?第二個,我們要怎麼樣去面對解決這樣子的衝突,還有讓失敗可以轉變成未來達到目標或成功的養分。

在方法上,陳老師特別強調溝通、對話跟協調的重要性,同時還必須掌握團隊內部及外部不同利害關係人的觀點和想法。因此人社實踐計畫辦公室除了定期會到各校與場域拜訪,長期進行參與式觀察,也會積極參與各校活動,並使用社群媒體與各校成員維持聯繫,儘可能掌握現場真實運作的資訊。

掌握到第一線較為深入完整的資訊後,具有不同專業知識及豐富實作經驗的計畫辦公室委員們,會去理解不同利害關係人的想法,探討造成問題的原因,思考哪些因素可能是大學團隊所忽視的,繼而提出建議。這些建議並非要大學團隊照單全收,「我們提出來的解決問題做法可能有兩三個不同的選項,讓團隊可以依照他自己的條件,而且有些部分如果我們理解的不夠,就讓他們依照所得到的訊息,跟自己做事情的方式,參考這些建議後,看看有沒有辦法做一些調整。

此外,計畫辦公室與各校團隊在交流互動上難免也有些摩擦,「這是因為彼此都有自己對於相信的理念和地方社會承擔責任的堅持,遭遇到比較大的差距,激烈的溝通就難以避免。但是彼此長期建立起來理解和信任,使得過去許多次碰撞製造出來的火花都成為往前推進的肥料。」陳老師為《從灣岸創生到韌性社區──中山大學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行動紀實》作序時如此寫道。


圖7:青年的留返鄉也是陳老師重視的議題,圖為邀請劉育育、鍾雨恩、巫宛萍至季會分享辦理地方藝術季經驗後的合影。

我們在改變一整個世代的價值觀

「社會學是入世的,我們生活在臺灣這個地方,就沒有人是局外人。」

會走上推動大學社會實踐之路,對陳老師來說不是偶然。社會學是一門入世的學科,身為社會學者的他,除了探討社會現象與理論研究之外,更希望進一步起身行動,實際去面對與解決社會問題。因此,他的學術關懷從探討解嚴後都會空間開發過程中,地方派系、財團與政府官僚體系如何交互作用的《金權城市》,到分析臺灣高科技產業發展背後的組織網絡結構及制度條件的《積體網絡》,關注焦點皆與臺灣社會變遷脈動、經濟產業發展趨勢密切相關。2000年之後,審議民主的引進推廣和在地研究,以及近年來將人文社會科學和公共議題、行動研究結合,鼓勵創新與實踐,則更強調民主制度的深化、更重視大學社會責任的履行。這樣的研究實踐歷程,跟陳老師曾經歷過臺灣民主轉型,深知民主得來不易,需要眾人一起珍惜的經驗有關。「臺灣不好,我們不可能好啦。」他直率地說。

陳老師謙稱自己剛好有學術行政的經驗,所以會有人找他協助政策推動,讓他可以「把一個人的力量,透過政策、透過制度設計,變成更多人、學校、組織來參與」。經由個別計畫推展,國內大學社會實踐、關注地方議題的風氣開始揚升。近年來,包括國科會人社實踐計畫、教育部大學社會責任實踐計畫、國發會地方創生政策,以及農業部、文化部、原民會、客委會等單位所推動的青年留鄉、返鄉與創業計畫,原本分屬不同部會的政策逐漸在這幾年嘗試橫向連結,共同為臺灣的地方發展打造更完整的生態系統。

於是,一幅支持青年留返鄉的可能圖像因此清晰起來:東東就讀大學後,他的一些老師在執行人社實踐計畫,嘗試研發在地實踐的可能模式;東東跟著校內USR計畫開設的課程到鄰近社區學習,協助在地團隊執行文化部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實作課程開啟了他對地方的興趣,下個學年他和同學一起組隊參加農業部大專院校農村實踐共創計畫,將所學專業和創意投入在農鄉。畢業之後,東東繼續留在當地尋找發展機會,過程中又有青年署的青年社區參與行動計畫的業師陪跑,以及國發會青年培力工作站的輔導陪伴,讓東東更有能力投入社區事務,並在地方創業扎根。

不只如此,像東東一樣留在地方生活的青年可能只有1%,那另外99%的人呢?「他們可以當啦啦隊啊!」當地方連結與社會實踐課程陸續在各大學開設,假設每年有三、四萬名學生修習這類課程,他們對於地方有了更多認識,也建立了情感連結;即使未來沒選擇留在地方發展,卻可能支持同學開發的地方產品,關注朋友在地倡議的議題,進而成為地方的「關係人口」。「我們在改變一個世代的價值!」十年過去,全臺灣至少有三、四十萬的年輕人對於地方議題產生關注和情感,這正是大學與地方連結的重要貢獻之一。


圖8:「臺日大學地方連結與社會實踐聯盟」成立的推手,由左至右分別是陳東升教授、高知大學櫻井克年前校長、暨南大學武東星校長、教育部USR推動中心前總主持人蘇玉龍校長。

每一期計畫都是全新開始

「我們每一期計畫都是新的,都是一個不同的開始。」

隨著外在環境快速的變遷,陳老師認為進入第六期的人社實踐計畫並不只是執行時間上的延續,反倒是過去重要的挑戰和問題,能不能因為這幾年的經驗累積而提出一些不同以往的作法來解決;另方面,世界變動快速,對於新浮現的極端氣候、民粹主義、能源轉型、人工智能等等迫切課題,也需要加以掌握和因應。「我們永遠每一期都是新的開始」,亟需投入更多心力和資源去應對接踵而來的新挑戰。 

新階段開始之際,我們問陳老師有沒有什麼話想對伙伴們說。他懇切地提醒大家,應先理解社會創新與社會實踐的理念,以及這件事情對於臺灣社會的意義,而不是為了爭取資源而做。「只有當你認同這樣的理念與價值,你覺得它是重要且無可取代的,你也真心想要去做,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才有可能在學校中持續推動。」更重要的是,「當你面對地方的公眾與公民團體時,才能夠實現你對於他們的伙伴協力關係的承諾,對方也才會知道你是真誠地來跟我們一起面對問題。」他接著說:「唯有當我們真心參與,共同承擔起責任、一起付出,才有可能帶來改變,也才能獲得我們想要的尊嚴美好生活!

 

*本文特別感謝陳慧艶小姐協助整理訪談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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